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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毅衡 感谢每一个有兴趣读这本小册子的读者。1994年此书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初版,当时的编辑丁宁女士,对版本之简陋表示歉意。社里同事嘲笑她,说什么时代了,还有兴趣大言不惭讨论“文化”?的确,那是个下海经商,个个蜂拥到致富路上的年代。我对丁宁说,没有关系,万一大家都想看这种书,恐怕应当“苦恼”的就是作者了。全社会的人,似乎都去冲独木桥,肯定只有才华出众的天才才能冲过去,剩下几个人在不靠岸的草丛泥岸中发傻。 此后经年,独木桥会变动位置,泥岸永远是泥岸,这本书谈的问题好在依然没有过时。广西师大出版社愿意重版,嘱我再写一篇后记,我也只好把产生这本书的故事说一下。1983年秋天,我就读于美国伯克利加州大学比较文学系,很惊奇地发现这个博士读得很奇怪:主要的功课,是准备第三年之前,考一个叫做“资格考”的艰难考试。备考几年,可能屡考不过,考过了就荣称ABD(All But Dissertation,只待写论文的博士),可以去就业,去任教,也就可以有资格写论文。论文可以慢慢写,有的人写了十年。只要导师觉得行就可以授位了。至于“毕业论文答辩”,毕业仪式之类,是应博士生要求才进行的荣誉甜头。 一句话,博士论文不是大事,“资格考”才是大难。这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因为这与我听说过,想象过的博士学习都大不相同。这个考试号称的“鬼门关”并非浪得虚名。比较文学系的考试是:五门语言(可以分别考,但必须有一门古典语)、三国文学、总体文学理论、目标国文学历史。每一门考试都是关单间,无监考人,要回答的问题太散,我想不出有何作弊可能。考完即可交卷,但大多数人被要下班的秘书催才交,场面颇有点像中国古代的科举考试。考官们等着读考卷,全都通过了,才择日举行口试。口试的一部分内容,是“打算如何写论文”,有点像现在所谓“开题报告”,这时才总算提到博士论文。 记得我1983年入学,当时不得不与拉丁语的变格变位苦苦纠缠两年多。1985年年底才敢去通过资格考,据说已经是创该系最早纪录。然后花两年时间写论文,1987年才交出论文。我不知道这个制度在其他大学是否有所不同,我到欧洲后,那里博士生培养没有“资格考”,却听说各大学愿意招曾经被“资格考”狠狠折磨过的博士生。 我进入伯克利学习时,著名叙述学家恰普曼正在执教,尽管是在修辞系,也能听课拿学分。那时我就打定主意“强攻”叙述学,不过首先要弄通原理(资格考总体文学理论),一边也要考虑如何应用于中国小说(目标文本群)。由于博士过考试关的特殊安排,我的博士论文的准备就被分成两个部分:理论与应用,必须理论先考过,最后才能将这两个部分合成一本论文。 1995年经过改写的本子The Uneasy Narrator,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到中文出版时,又回到原先的准备阶段,成为两本书,一本是1996年由人大出版社出版的《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另一本就是1994年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这本《苦恼的叙述者》。局限在小说的叙述研究,称之为叙述学,如果扩大到用任何方式讲出来的故事,包括电影、戏剧、预言等,就不得不露出符号学的底色。我对这个课题思考了四十年,最后在2013年写成了《广义叙述学》,也就是“符号叙述学”。面壁专注一个问题一辈子,总得学会一些比较深入的思考。 为什么叙述者会苦恼?哪怕它是一种形式功能,在讲故事时他也成为一种人格化的功能。它在每本小说中形态不一,因而研究者不得不找到它的可捉摸的形态,尤其是在某个民族的某个体裁的变化中,找到它的比较特别的形态。这就是本书的任务,我不知道这个任务是否已经完成。遥想当年通过考官并非难事,四十年后本书要面对的今日读者,对各种学说,眼睛明亮得多。我等你们是否让我通过这个资格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