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美国] 作家、评论家杨秋生在微信朋友圈提及,她先生写了一首诗,题目为《生命,就是等一场雨》。我顿时心动,断定这首诗大有看头。她和她先生是我的朋友,后者在美国拿到理工博士,然后在硅谷创业成功,退休后来个华丽转身,爱上写感性的诗。我读过一些,都是逸兴遄飞的上品。这一首,我本可以向他讨来拜读,但且按捺好奇心,自行琢磨。 碰巧窗外正下着雨。加州苦旱三年,水源日见干涸,限制用水已久,下一步会控制得更严。如今好了,一连六七天,雨声不绝于耳。把滂沱大雨等来,哪怕街道和高速公路被淹,交通停摆,依然不敢不欣喜。当然,这是暂时的,“生命”所等的“一场雨”,不可能胶着于物质、功利。 那么,“等”什么?不可能等暴风雨。它只会造成生命财产的巨大损失。高尔基在名作《海燕之歌》中呼唤:“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可没这能耐。只能是短时间的中雨,而小雨最宜。“斜风细雨不须归”,说的就是这意境。“不归”的雨中人干什么?且看恋爱,余光中的散文名篇《听听那冷雨》这般描写: “跟女友共一把雨伞,该是一种美丽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恋,有点兴奋,更有点不好意思,若即若离之间,雨不妨下大一点。真正初恋,恐怕是兴奋得不需要伞的,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轻的长发和肌肤交给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对方的唇上颊上尝凉凉甜甜的雨水。” 我住了大半辈子的旧金山,一年到头,只在冬天一两个月下雨。物以稀为贵,雨中无论走路还是驾车,都有妙不可言之趣。从门角拿出蒙尘的伞,按一下柄上的按钮,嘭的一响不乏“天生我才”的豪迈。伞上的声籁,脚下奔流的水。被晒蔫的矢车菊和薰衣草,顿时抖擞精神。花旗松的叶子,成了光泽迷离的针簇。沿绿化带走下去,恍惚间,走进故土的祖屋,地面的橙红色介砖印上清晰的脚印。牛的哞哞和青蛙的啯啯在远处呼应。如果驾车,蒋捷词云:“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车子就是“客舟”,雨拨如扇,为你打开一个移动中的世界。 加州是以阳光丰沛著称的。明亮是它的基调,只有来了雨,才让我等食古不化的过气人物重温蕴藉之境。人行道旁,丛丛蔷薇,吸引我俯身。花瓣上的水珠,不安分地滑动。碰巧,头上的电线栖息一对鹧鸪,数声咕咕。我停伫多时,因被氤氲的水汽灌至微醺。 此生和雨的缘,能忆及的,终归是片段。雨虽成线,却无法贯串被大洋分隔的人生。然而,贾博士诗中的雨,为何够格用一生来等呢?揣测之后,我请秋生把原作发给我,看我的雨思和他的诗有没有重叠处。 诗收到了,一读,竟是南辕北辙。一首匠心独运的现代诗,读它是一场可爱的“对决”。我反复品味,得出初步结论:这一首“旅行的诗”,写雨和人从对撞到融合。起先,极写雨的气势,水花是“河神的倾城之恋”,冰雹随之,万物俯伏。然后,诗人挺身而出:“雨下得这么野,我决定,以诗存证”。雨在前带路,诗人举步难行,因为蓝天也在泥中。雨在燃烧,诗“在泥中成了莲花”。雨停了,诗人迷失了方向…… 原来,诗人迎来的并非普通的雨,而是路上电光石火的体验,“生命,就是在等这一场雨/一片树叶像是蜥蜴裂开了背。”一次全力以赴的恋爱足以囊括一生之爱,一次搭22号公车遇雨的经历,乃是此生全部情感投入的“灵魂出窍”。 我所列举的各种可能,没有纳入这一种巅峰体验,所以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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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就是等一场雨”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03月09日
版次:A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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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