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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间休息时,坐在前排的王起先生,起身走上讲台为卢先生擦黑板

想起恩师卢叔度先生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04月11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

  □吴承学

  

  一

  

  1978年年初,我从乡村小学代课老师变成七七级新生,来到中山大学中文系读书。“文革”刚结束,十年禁锢一朝打破,大学生们都有一种久旱逢雨、求知若渴的感觉。学校也尽量安排最好的老师给我们上课,老一辈学者如王季思、高华年、楼栖、潘允中、吴宏聪、陈则光、饶鸿竟等先生,较为年轻一辈的黄天骥、吴文辉、李新魁、陆一帆、张正吾、刘孟宇、曾扬华、金钦俊、刘烈茂、吴国钦等老师,都给我们上过课。古代文学课程分量最大,也最受期待,但排课比较晚,到了二年级第二学期才安排先秦两汉文学史。功课表上授课老师写着“卢叔度”。

  卢先生给我们上课时已经64岁,职称却还是讲师。那时上课没有PPT,先秦文学的文献又特别深奥,学生们全无基础,等卢老师登上讲台一开腔,更是傻了眼,他讲的是粤西口音的广州话,不少同学一句都听不懂,情急之下,就向校方强烈要求更换老师,引发一波小“舆情”。学校很重视,当时已70多岁的古代文学教研室主任王起先生特地到课堂听课,课间休息时,坐在前排的王起先生,起身走上讲台为卢先生擦黑板,擦完黑板,王先生郑重告诉我们,卢先生很有学问,只是因为20多年没有机会上课,普通话不熟练。王先生还说自己的温州口音也不好懂,大家用心听,慢慢就能听懂了。

  从此以后,我们开始认真听卢先生讲课,不知道是他的普通话进步了,还是同学们的广州话进步了,没过多久就差不多能听懂先生的课了,而且越听越品出其中妙处,开始佩服这位饱学硕儒。

  先生身材颇为壮硕,总是面带笑容,喜穿短袖淡蓝衬衫,头发稀疏,却梳得一丝不苟,很有风度。广州天气炎热,先生上课常常大汗淋漓,需不时掏出手帕擦汗。但先生讲课条理清晰,旁征博引,引用古典暗含今义,同学们有所领会,便发出愉悦的笑声。先生讲课也有“跑野马”的时候,比如讲到屈原放逐乃有《离骚》,便讲起他下放农村劳动改造,赋诗以写景述怀,其中有两句写乡村生活:“赶墟人散罗家渡,落日鸦归老虎亭。”——罗家渡和老虎亭是当年中山大学五七干校附近地名。上完先秦两汉文学史,同学都喜欢上了卢先生。后来,他又为我们开了《楚辞》研究、《天问》研究两门选修课,是给我们开课最多的老师之一。

  那个年代,大学里师生关系非常密切,同学经常到老师家里聊天请教。一天晚上,我们几位同学到卢先生家里坐。他家很逼仄,客厅也狭小,卢老师指着墙上一副对联“快雪时晴书特妙,祥风和气颂成声”,问我们是什么意思。我知道第一句是用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的典故,就解释了一下。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是清代大书家吴荣光书写的对联,而第二句“祥风和气”是出于汉代王褒《圣主得贤臣颂》:“恩从祥风翱,德与和气游。”当时经过十年动乱,人们对传统文化认知贫乏,我能说出“快雪时晴”出处,卢先生不仅表扬我,从此还对我特别关注,我和卢先生的关系就更加密切了。我经常去请教他,并选他为毕业论文的导师。本科毕业时,我的学位论文《〈诗经〉里的周民族史诗》被评定为优秀。

  

  二

  

  从大三开始,我就准备报考卢先生的先秦文学方向研究生,但毕业当年卢先生没有招生,我很失望,他对我说,黄海章先生和邱世友先生学问人品都很好,鼓励我报考中国文学批评史。我听取了他的建议。

  在读研期间,卢先生邀我参加《我佛山人文集》的校点工作。1988年花城出版社出版《我佛山人文集》八卷本,其中我参加了前四卷,卢先生还特地在书页写了我的名字,和他的大名并列。后来,他整理《绣像全图新注封神演义》,我又一次有幸随卢先生学习。

  先生晚年曾请人刻了四方闲章,概括自己的一生:“吾少亦狂”“中年坎坷”“晚而无成”“老来学《易》”。先生祖籍广东新会,1915年7月出生于广东高州,1941年毕业于中山大学。他在大学是学法律的,兴趣却在文史之学。大学期间,先生受新思潮影响,积极参加民主运动。1949年至1951年,先生到香港,曾任香港南方学院院务委员、文艺系主任。1951年8月,卢先生由香港返回内地,到广西大学中文系任教。1953年9月,随着全国的院系大调整,广西大学文教学院和理学院的中文、外文、史地、教育、数学、物理、化学等系教师和学生分别并入中山大学相应院系。卢先生便回到母校中山大学任教。数年之后,“运动”席卷而来,他和董每戡、叶启芳、詹安泰、吴重翰等先生遭受错误处理。此后20年,又在历次运动中屡经磨难。“文革”结束,厄运才告终结,此时他已步入老年。所幸老树逢春,1980年先生晋升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1985年9月晋升教授,该年12月退休,那年他70岁。

  

  三

  

  先生喜交游,从他所存的文献看,他与著名学者容庚、商承祚、沈从文、启功、马采、刘逸生、李育中等皆有往来,和杨伯峻、朱季海先生亦通书信。他说,容庚先生比他大21岁,说得上“忘年交”。容庚先生曾在赠卢先生的《古木寒山》画卷上题写道:“叔度性疏狂,不拘小节,不谐于俗,与余时相过从,商榷古今,庄谐杂出。”对先生性格概括精当。

  卢先生是一位很有文艺情调和生活情趣的人,平时烟不离手。上课时不能抽,课间休息便到走廊抽上一根。先生也喜欢喝茶,中文系几位比他年轻的潮汕籍老师吴国钦、黄光武、陈焕良等都是他的茶友。从先生数封遗札看,他时常和朋友相约,到广州百年老字号“惠如楼”享受“一盅两件”。先生还喜欢喝酒,在干校劳动时,亦曾大醉过。吴国钦教授曾有一联写卢先生:“悲欢离合烟一盒,苦辣甜酸酒半樽。”颇为传神。先生聊天清谈,往往语惊四座,引发阵阵欢笑。作为晚辈,若能和他对话当然最好,但静静听他神聊,就已如坐春风。

  卢先生热心助人,别有一种豪侠之气,至老不衰。据学而优书店创办人陈定方回忆,1990年,她从中大中文系研究生毕业,那一年找工作很困难,卢老师正好在花城出版社出版《我佛山人文集》,就热心推荐她到花城出版社古典文学编辑室工作,还亲自带她去见领导。见完领导他们坐公交车回学校,在终点站昌岗路下车已是傍晚时分。当时社会治安不佳,陈定方本来走在人行道外侧,卢先生严肃对她说,你还是走里面,我走外面,遇到坏人,我可以一拳把他打倒!卢先生挥动右手向前一击的情景,让陈定方感动至今——当年她才20多岁,而卢先生快80岁了,却觉得自己有责任、有力量去保护一位女生。

  

  四

  

  当年卢先生申报教授,在全系教师会上述职,和其他申报者长篇大论不同,卢先生简洁直言:“我在香港时已是教授,现在隔了几十年又来评教授,大家看看合不合格,如果不合格,也无所谓的。”寥寥数语,却赢得老师们热烈鼓掌。现在衡量学问有量化指标,具体而言,不外乎学历、论著、项目、头衔、获奖等。而我们的老师辈往往述而不作,其学问不仅是写文章、出书,还在于博览群书,尚友古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能解决各种问题。先生曾说:“我的爱好比较广泛,常被谑称为‘杂家’,因为‘太杂’,故不能成大器。”这当然有自谦成分,但“杂”也是事实,这种“杂”正是现在学者难以达到的广博学识。

  卢先生离开我们26年了,我常常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最近,我偶尔读到著名学者梁方仲先生《梁方仲遗稿·案头日历记事》,他在1968年7月20日星期六这一天留下简短记录:“与卢叔度、陈玉森等四人清扫东四宿舍门前至11:30。”我不禁浮想起这几位落难学者冒着酷暑,在学生宿舍门前扫地的情景。“东四宿舍”,恰好就是我们读大学时所住的楼舍。这宿舍现在已经拆除,重新建成一排高楼。我们读书时,经常到卢先生家里求教,他住的房子现在也拆除多年,重建了新的住宅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