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明、崔宏亮、陈红穗(从左至右)重返马兰,来到红山军博园的马兰魂雕塑前 |
郭玉明、崔宏亮、陈红穗(从左至右)在红山办公大楼旧址前回忆往事 |
马兰红山军博园路边盛开的马兰花 |
郭玉明、崔宏亮、陈红穗向马兰革命烈士纪念碑鞠躬 |
文/羊城晚报记者 谢小婉 图/羊城晚报记者 宋金峪 姜雪媛 中国核试验基地,1958年起在新疆组建。传闻中,基地周边荒芜,寸草难生,唯有马兰花开得灿烂,“马兰”也就逐渐成为该基地的代名词。在马兰,一代代“马兰人”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见证着我国核事业的崛起和发展,其中不乏广东人的身影。 去年,羊城晚报曾策划推出“战斗在罗布泊的广东人”系列报道,深入采访多位当年奋斗在马兰的粤籍老兵。在采访中,很多老兵表示退伍后再无缘到马兰,“多想再回马兰看一看”成为他们共同的心愿。 今年,正值中国核试验基地组建65周年,在羊城晚报的组织筹划下,粤籍马兰老兵郭玉明、崔宏亮及“马兰二代”陈红穗,带着众多老兵们的期待和念想,踏上“重返马兰”的旅程。 追忆往昔 粤籍马兰老兵战斗在罗布泊 今年70岁的郭玉明,至今仍记得当年触摸我国第一颗原子弹塔架残骸的场景—— 那是1975年,距离1964年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已过去11年,他与战友冒险进入爆心区域,执行地面核爆试验任务。在爆心,原先托起原子弹爆炸的塔架七零八落,郭玉明戴着手套摸了摸其中一截残骸,心里感慨万分。 这其实不是郭玉明第一次进入核试验场区。1971年至1976年期间,他作为技保营的一员,曾13次进入核爆中心场区工作。技保营常在核试验开展之前进驻试验场区,而汽车第三十六团的崔宏亮接到的任务则是在核爆后,开着汽车向蘑菇云升起的地方驶去,进行核试验后的回收、取样、勘察工作,最近时离爆心只有200米。 1978年3月15日,一声巨响传来,地动山摇,一次核爆试验完成,24岁的崔宏亮听从指挥,开着车前往爆心开展工作。“车往罗布泊腹地开,在离爆心1万米的地方,看到路边竖着醒目的骷髅标志,表示已到达死亡禁区。到达离爆心只有200米的地方,方才取样而后转弯返回。”崔宏亮回忆道,“返回洗消站后,摘下防护手套,里面全是汗水,我两只手已被浸泡得发白。” 据不完全统计,广东“马兰人”有姓名者达200多人。其中,除了像郭玉明、崔宏亮这样当兵随军进驻马兰的,还有大批毕业于全国名校的高材生,甘愿放弃优渥的生活条件,以满腔热血志愿奔赴新疆,奋战在核武器研制及试验一线,广东罗定人陈君泽便是其中一员。 1965年陈君泽从华南工学院(现华南理工大学)毕业后,志愿前往“祖国最需要的地方”。1966年深秋,他背上背包,随队进入罗布泊,走“搓板路”、住帐篷、喝苦水、吃沙粒饭,在苍茫戈壁滩参与核试验。当亲眼看到蘑菇云腾空而起时,陈君泽在一片欢呼声中热泪盈眶:“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马兰人就是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陈君泽说,这是一代代马兰人恪守的信条。为严守国家最高机密,马兰曾是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离开马兰的漫长岁月里,老兵们默默守着这个秘密。“老家的人问我在新疆干什么,我就说喂猪种菜。”郭玉明提到,他与崔宏亮曾同住广州市天河区某小区,但彼此互不知晓。 1996年国家宣布暂停核试验后,关于马兰的旧事才逐渐被提及。这些曾在激情岁月里无私奉献的老兵逐渐显露真容,引发关注。 2022年,羊城晚报曾就粤籍马兰老兵的事迹推出“战斗在罗布泊的广东人”系列报道。在采访中,很多老兵表示退伍后再无缘回去看一看——1976年,郭玉明因病返乡,此后47年里,只在梦里回过马兰;1986年,崔宏亮返回地方工作,最近一次回马兰已是29年前了;而陈君泽,今年已83岁,路途曲折,年事已高,不堪折腾。 重返马兰,再看一看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是众位老兵的心愿。 启程圆梦 跨越山水奔赴魂牵梦萦的远乡 今年,为圆老兵一个心愿,赓续新时代马兰精神,在羊城晚报的邀请下,郭玉明与崔宏亮踏上“回家之旅”,同行的还有陈君泽的女儿陈红穗。“红是马兰红山的红,穗是广州的简称,老爸给我起这个名字,连接两个地方,纪念一段过往。”陈红穗说,“老爸让我去感受一下他当年工作生活过的地方,替他再看一眼马兰。” 5月22日,三人一早便到达广州白云国际机场。为了这一天,郭玉明还特地换上了一条军绿色的裤子。从广州到马兰4000多公里,即使如今交通便利,也需辗转一天。但老兵们很知足,年轻时去一趟马兰,可比现在困难多了。 “当年就是想当兵,想为国家做点事。领到军装那天,恰好是我17岁生日。”郭玉明回忆道,“天寒地冻,我们坐着闷罐车一路向西,越走越荒凉,也不知道要走到哪,足足走了6天6夜。” 当年去往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如今要到心心念念的远乡。16时30分左右,飞机抵达新疆,他们未多歇息,坐上小客车径直奔往马兰。 这是陈红穗第一次踏上这段路,她对一切感到好奇,父亲当年看过的风景、走过的路,她都要瞧一瞧、问一问,郭玉明和崔宏亮不时给她讲述着当年的情形。 “大雪天的时候,里面穿的是衬衣和绒衣,外面穿着棉衣,棉衣外还裹着被子和皮大衣,底下穿着大头鞋,上面戴着皮帽子,就这样睡觉。第二天起来,脸上全是土,只有两只眼睛是亮着的。”崔宏亮比划道。 在陈红穗的记忆里,父亲陈君泽有一件皮大衣。“是在马兰时发的,他一直留到现在,有时在家里还会披着,不让我们碰,也不让洗。”陈红穗说。 生长在不缺水的广州,陈红穗对父亲曾提及的一盆黄泥水用一天印象深刻。她紧接着问:“崔叔叔,真的一天只用一盆水?” “在戈壁滩,水贵如油,一盆黄泥水要洗脸做饭洗衣服,晚上要是剩点还能用来洗脚。”崔宏亮答道。 “吃的也不多,土豆、胡萝卜还有大白菜,我们称为老三样,常常一吃就是大半年。”郭玉明补充说。 那段日子里的艰难困苦,说不尽道不完,但在老兵们的回忆里,那段日子是明亮的。郭玉明说:“能为国家干点事,我们心里头高兴,每次有任务都争着去。” 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为一份光荣伟大的事业而奋斗。久经岁月后,这份荣誉感和自豪感历久弥新、有增无减,马兰成为人生的特殊烙印,令老兵们魂牵梦萦。在车上,郭玉明念叨着,没想到这辈子真的能再回去看一看,“以前都是在梦里回去”。 抵达马兰 当年种的小树现在长大了 5月22日19时许,客车抵达现今的马兰,天还大亮着,路边多是马兰人亲手植下的白杨树,间或出现几簇马兰草。正值花期,马兰花开得旺盛。 传闻中,1958年张蕴钰将军带队到新疆勘察原子靶场选址,部队所选择的生活点是一片盐碱滩,唯有一条小溪淌过,荒芜的盐碱地上、溪流两边只有马兰花开得灿烂,马兰因此得名。 “那个时候没有那么多树,周围都是砂石,一整片都是荒的,最常见的就是马兰花。”崔宏亮说,盐碱地、戈壁滩上往往寸草难生,马兰花适应力强、坚韧不拔,马兰人常用其自拟,以此鼓舞士气。 勤劳、勇敢、不屈不挠,一代代建设者像马兰花一样扎根祖国边疆,在戈壁荒芜之处打造出一片“绿洲”——在国家的号召下,数以万计的国防建设大军及科研工作者奔赴新疆,从无到有建设马兰,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整个马兰已初步建成颇具规模的现代化小城市。 透过车窗,老兵们张望着两旁,追寻记忆的痕迹。“老崔,你看,原来服务社卖东西的地方,现在成超市了。”郭玉明细数着变化。 “以前啊,马兰这片地方就是一个小城市,医院、学校、礼堂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崔宏亮不时跟陈红穗唠嗑。 即使道路规划和楼群布局有了变化,崔宏亮仍能清晰地辨认出自己曾工作生活过的地方,他一路走一路指着前方说:“前边的大楼就是我办公的地方,我就在窗边工作。” 即使一天的路程奔波不已,老兵们仍显得很兴奋,不时左右观望,回忆曾经。崔宏亮提起自己所在的连队是个英雄连队:“参与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回收的车辆,都是我们连的车,所有参与人员都签了生死状,整个连队的兵都争着把自己的被子贡献出来,垫在车上保护仪器。” 郭玉明还记得:“有次核试验,空投核弹飞机连续三次投弹不脱舱,我们就在场区,听飞机从头顶飞过。第三次听到投不下来的时候,我们全都站了起来,整整帽子,扣上风纪扣,时刻做好牺牲的准备。驾驶员要求牺牲自我,连飞机带弹投到罗布泊。当时,是周总理说要大胆谨慎、带弹返航。幸亏驾驶员技术高,飞机平安落地后,我们全体起立,面向机场方向敬了个军礼。” 到了入住的地方,老兵们还意犹未尽,站在长廊过道里,郭玉明指着外头的绿荫说:“老崔,当年种的小树现在都长大了,你看这大杨树长得多好。” 重走红山 难忘岁月里的场景接连浮现 5月23日一早,老兵一行又坐上车,前往马兰红山军博园。红山,是粤籍马兰老兵们提了又提、念了又念的地方,是梦里回去过无数次的家,也是此行的重要行程点。 红山是藏在天山连绵山峦里的一个小山坳,因附近小山呈赫红色而得名,是当年马兰人的生活区。2012年,在红山旧址上,马兰红山军博园开工奠基,现已成为开展爱国主义教育活动的红色文化旅游基地。 许多马兰人都有一段红山情。“红山是我们休养生息的地方,那里有我们最宝贵的记忆。”郭玉明回忆道,“生活虽苦,但在红山,科研专家们引领着我们学习、奋进,战友们团结一致,一同度过了许多难忘的日子。” 去往马兰红山军博园的路不好走,司机赛宝新提前和大家打了招呼,表示进山后起码要开大半个小时蜿蜒曲折的山路才能到达。赛宝新是当地人,一听车上有老兵,当下便说:“是去马兰吧?” 在新疆,“马兰”二字家喻户晓。“小时候就听说过,知道国家在那里搞核试验,听说当时为了腾出地,我们这儿的牧民还响应号召,赶着牛羊搬了几次家。”赛宝新提到,马兰的神秘面纱被揭开后,新疆人民感到很骄傲,“整个新疆多大啊,但都知道有个地方叫马兰。那个年代,国家造原子弹多不容易,就在我们这片土地上干成了,这就是蘑菇云升起的地方。”他说。 车往山上开,越走越荒凉,高大挺拔的树种逐渐消失,戈壁滩显现出原有的模样,粗糙尖锐的石壁陡峭,层层铺散着碎砾砂石,骆驼刺附着其上,大片的灰黄色连绵入眼,为数不多的亮色是偶尔闪现的几簇马兰花。 5月23日11时许,老兵一行到达马兰红山军博园,未在门口多停留,急切地往里走。一路途经马兰曾经的各栋办公大楼,又经张爱萍、张蕴钰、程开甲、邓稼先、于敏等人居住过的将军楼。 老兵们怀念红山,不仅是怀念参与过的辉煌事业,还怀念在红山的人和事、景与情,因而每到一处,都有话说,都有事讲。“将军楼后面那座山叫蛙鸣山,山头那块大石头,就像是一只青蛙张着嘴,爬到上头可以俯瞰红山的美景。”崔宏亮回忆道。 在郭玉明的回忆里,红山每到冬天下的第一场雪,来年春天才开始融化。高山融雪自西北方向的群山奔流而下,形成一条小河,清澈冰凉,名为“美人桥”的小桥横卧在河上。 郭玉明坐在车上,望着窗外,寻着这条河,但未果。直到他认出美人桥,站在美人桥上往下看,河床已近干涸,只余乱石散乱其中。“以前河水流得哗哗响,晚上都被吵得睡不着。”他有几分唏嘘。 曲折寻“家” 昔日景象不再但自豪感倍增 红山保留着诸多马兰人工作和生活的印记,有一栋办公大楼被老兵们念叨得最多。这栋大楼是核试验科学家和技术骨干们的主要办公场所,曾汇集国家尖端科技力量,闪烁着智慧与创新的光芒。分散在大楼四周的,是各营营地及生活区,陈君泽与郭玉明的青春岁月就在那里度过。 在老兵们的记忆里,这栋办公大楼高大伟岸,再次寻访却如何也瞧不见它的身影,只依稀记得旁边有根大烟囱。 赛宝新开着车,带着一行人在红山兜圈,每到一条路就开进去,直至车辆无法再往前。这时,老兵们便从车上下来,急切地往里走,碰到废弃的砖房,就仔细辨认,近一个小时过去,仍未找见当年的大楼和营地。 郭玉明分外着急,70岁的他在客车上坐立不安,一直想站起来往外瞅,崔宏亮劝他“你快坐好吧,别一会儿把你摔咯”,突然又说道:“老郭,我们是不是找不到家了?” 赛宝新安慰道:“你放心,你是老兵,大老远跑过来,我一定帮你找到家,你看那片是不是?”他有着当地人的淳朴和热情,一趟趟地开车倒车,又拉着当地牧民问路,当天13时30分许,车开进山坳深处,往前一拐,昔日的办公大楼赫然出现在眼前。 废弃多年,当年在一堆矮房中最为气派的大楼已然破败,门和楼道被封死,大楼前的广场杂草丛生,周围的营房也大多如此。从高处俯瞰,一栋栋砖土房散落分布,原址原貌大体被保留了下来。 记忆里的红山一去不复返,但郭玉明并不觉得十分悲伤,反而有些高兴。“这里荒废了,说明使命已完成,我们国家科技进步了。”他拿着当兵时在大楼门前拍的照片比划,并拉着陈红穗说,“闺女,你爸爸当年就在这工作。” 老兵们不停地絮叨着过往——“那边是我们连队的营地,当年围着一圈都是我们种下的白杨树,如今只剩下几棵了”“林俊德就在这个地方做试验,我们当时还奇怪,怎么这里老冒小的蘑菇云”“当时我们还种向日葵、看电影、举办篮球赛”…… 陈红穗举着父亲给的照片,一栋楼一栋楼仔细辨认,想要找出父亲当年居住过的18号楼。一排排房子过去,有楼房标着“17”的字样,陈红穗猜测其紧挨着的屋子便是18号楼,她拨通了视频电话问父亲:“您看是不是这栋楼?” 对陈红穗来说,此行所见让她感触颇深:“虽然从小就知道红山,但老爸很少讲过往的故事,没想到这地方是这样的偏僻荒凉,这样的艰苦。” 而此时的郭玉明早已红了眼眶。“我做了好多红山梦,这次终于实现了。红山是我的幸福之地,也是伤心之地。能有幸参与国家的核试验事业,这是最幸福的事情。我本来准备去上军校,在这里干一辈子,但因为生病,没能继续留下来,这是我一生的遗憾。”郭玉明掏出退伍证时总是连带着一本军残证,他说,“国家待我很好,我没有怨言。” “重返马兰”的最后一程,老兵一行来到马兰烈士陵园,对着马兰革命烈士纪念碑,他们庄重地鞠躬悼念。 重返马兰,圆了一个心愿,回望一段历史。这片土地原本贫瘠,但却成就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 高大的白杨树站立在路的两旁,坚韧蓬勃,无声守护,默送着老兵们离开。65年前,满腔热血的国防建设者们来到马兰这片土地,亲手栽下棵棵白杨,65年里,遥远记忆里的白杨树不断向上生长,经年之后依旧苍翠挺拔。 今朝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