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三下乡

　　□黄拓洋

　　家里人在乡下租了块地，种了几百亩砂糖桔。

　　有了园子自然要有人管理，父亲找来一位管理员。他叫老金，入驻果园后，他从县城抱回一只白色母狗，起名大白。

　　一

　　那年过年，父亲带我去果园看果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老金。大白也摇着尾巴跑过来嗅我们的裤腿。

　　果树长势喜人，大家都很满意。我们准备走的时候，老金说，想搭我们的车进城。在车上，我和老金聊天，才知道他在城里有房产，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提到这些的时候，他笑得像个孩童。

　　再见到老金，已是几年后。我回乡下祖父母家过暑假，父亲让我去果园找老金玩。我发现果园又添了一只小狗，大白生的，取名小黑。小黑性格不似温和的母亲，小小年纪便很是威风，见到人就奔过来狂吠，脾气坏得很。我叫老金打它一顿灭灭威风，老金只是笑笑，说狗似人，总会有顿悟的时候。

　　那些天，我几乎天天去果园，喝着老金泡的炒茶，听他讲自己的故事。老金说他以前从北方一所工业大学毕业，回广州后曾在某研究所工作，收入也不少。到20世纪90年代初，他便在广州东郊买了房子——现在那里叫天河。老金喜欢钢琴，他城里的家中客厅就摆了台珠江牌钢琴。他说喜欢钢琴的原因，是这种非黑即白，对了他的个性——的确，老金工作时有一股生铁般的硬气，得理绝对不饶人。

　　有一天我正在果园和老金喝茶，村头的哑佬突然跑来，拉起老金就向自己的窝棚去。我跟过去一看，竟是小黑被夹在哑佬装在窝棚旁边的兽夹上，一只腿已被夹断了，正痛苦地呜咽着。老金和哑佬一起解救出小黑，然后把它带回果园，给它清理上药，细心照料。变故突至，老金似乎并不难过，他只说：“转机到了。”

　　果然，小黑自此没了威风，自此与老金越发亲近了。

　　二

　　我对老金佩服有加。他能力超群，将偌大的果园管理得井井有条。

　　老金说他以前也有一个果园，平时一有空就会研究柑桔的种植技术。我好奇他为什么自家果园不管，来我家管理果园？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慢条斯理地说，北回归线穿过故乡这个小县城，便是这里种植沙糖桔的绝佳条件——气候适宜。那年他在故乡包了一块百亩大的地，引进了外来的果种，比原生的潮州柑更加可口，颜色更加鲜艳。但在树苗长成那年，老金突觉腹部疼痛，紧急送医后检查出是消化系统的炎症恶化成了癌症。还好发现得早，可以治疗。为支付高昂的化疗费用，他卖掉果园，卖掉了在天河的大房子，在旁边的城中村租了一套小房子住。钢琴没地方放了，他低价处理给了我父亲。

　　老金做手术后病症没再复发，但自此他身体虚弱，不能长时间伏案，原单位的工作也干不下去了。此时老金的孩子正在美国上学，他女人的事业还不算成功，老金这一支柱倒下了，整个家庭也摇摇欲坠。经历过一段艰难时期后，老金女人的事业总算有了起色，老金便决定重拾种果之业，又东拼西凑地买下一个小果园。

　　这一次，他倾注所有心血，天天神经质一样巡逻在果树间，每一片树叶都被他翻过一遍，检查是否有虫害，每一朵花的气味他都闻过，到后来他能够依靠花的气味辨别成果的好坏。但一年过去，红灿灿的果子终于挂满枝头时，老金却傻了眼——这一年的果实全都偏大，捏一下果皮就向内陷——质量不好，当年的批发价也低得离谱，老金忙活了一年，最后连肥料钱都没挣回来。

　　老金没有气馁。次年，他请来技术员管理，自己又上广东四会学习了种植技巧，重回果园时他本以为能够打一场翻身仗，偏偏秋天时又遇上飓风，果园再次入不敷出。

　　老金只好认命，他收拾行李，打算回广州在家专职辅导孩子学习。但只在广州待了三个月，老金再次回了果园。他说，孩子们已经习惯没有父亲陪伴的生活，他回去只觉得自己像个陌生人。

　　三

　　他重新收拾荒废了三个月的果园，坚持理论学习与技术实践相结合，终于，这年的果实圆润饱满，获得大丰收。果商争相抢购。也许是乡村的原生态吃食和清新空气的原因，老金的身体也硬朗起来。接下来几年，他和果园声名鹊起，还给乡亲们创造了共同致富的机会。某农业频道节目甚至都来向他取经，但他拒绝了，他对记者说，没有秘诀，自己只是付出多，得到的才多。

　　说到这里，老金笑笑，说他第三次回到城市去，是因为儿子长大成人了，接过了母亲的公司，也娶妻生子，邀请老金去广州照看孙子。但老金住了一段时间后，还是不习惯喝儿子的明前龙井，总是怀念故乡的炒茶。当他终于下定决心还是要回乡定居时，正赶上我父亲租了地，邀请他来看管果园。

　　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假期也结束了。父亲开车来接我，临走时我们去果园告别老金。老金带着大白和小黑站在铁门处送我们，此时小黑的伤口已经愈合，但它只能以三只脚站立着。我问正慢慢挥着手的老金：“明前龙井那么香，你为啥不喜欢喝呢？”老金说：“明前龙井太甜了，不够甘。”

　　我们三个都笑了。车渐行渐远，我仍能看到老金与大白、小黑站在果园门口，日头正烈，果树叶子在闪着光，一人两狗，融入这山这林，十分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