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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石斋”及其人事变迁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08月17日        版次:A10    栏目:“文德路忆往”②    作者:黄大德

     1990年,麦泉留影

  

  □黄大德

  

  友石斋位于广州文德路76号之一,业主是卓仁机。卓仁机(1889-1971)名天枢,字酉斋,广东香山县恭都镇官塘村(现珠海市唐家湾镇官塘村)人,1910年加入同盟会,任赣军九江敢死队长。他先后任粤军第一师第二团上校团长、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高级参议、台山县长等职。不久托病辞职,在文德路盖起了楼,并于1933年在76号之一的地铺开了“酉斋”古玩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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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仁机是个有故事的人。他本是热血青年,武昌起义后,赴武汉参加革命军,英勇善战,又先后参加过讨袁义军、追随孙中山取道江西北伐、与陈济棠一起进行倒陈(炯明)起义,复为孙中山大本营的中坚力量。粤军整编后,卓仁机被解除军职,1923年被委任为台山县县长。他在戎马生涯中,已玩起古董,平生所搜罗、庋藏者,商彝汉鼎,古玉古钱,瓷瓶,等等,为数至多。1933年,他在文德路以自己的斋号为名开了个“酉斋古玩店”。酉斋位于文德路76号之一(约在今东方文德“如家”的位置),76号是当年文德路最高最大的楼房,三层三梯,一梯两户,一直伸延到贤思街口,为卓仁机所建。

  新店开张,那时候,我父亲黄般若在省港都小有名气,被邀前往作客。随后以“老黄”之名写了一篇《卓仁机之画》刊于报上,短短二百字,把他武则骁勇善战,文则能书善画、开店营业都写尽了。其实,卓仁机除能书善画外,还嗜京剧,常引吭高歌,聊以自娱,间有社会团体及慈善机关演剧筹款,他粉墨登场,一曲昆歌,高唱“大江东去”。

  更鲜为人知的是,在30年代,广东四乡及沪申有一“阿婆茶”,每当暑天,分派各善院,去暑清热,比药还灵验。此茶除本省各地分别派送外,并由粤中运至沪滨,以利济人群。粤人旅津旅沪者不少,故此茶遂日见其流行。“阿婆茶”到底是什么“东东”?原来此乃卓母娘家家传之秘方。卓母以子戎马半生,杀人甚多,故嘱子多行慈善,以补其过,乃将此秘方交与卓氏,并嘱其多制,以活民众。卓氏为纪念母亲,遂以“阿婆茶”名之。以示不忘其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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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酉斋开业后,达官贵人多与之游,获利颇丰。卓氏每闻某处有古物出售,不惜长途跋涉,必往搜求。一次在店中听客人说澳门某富翁逝世,家人将所藏古物出售。次日卓氏即到澳门,但已来迟一步,其中的珍品已被捷足者买去。结果他只“执”得几只“死鸡”:小瓷瓶、古铜罗汉各一尊,古画四幅,碎玉数事,虽不至空手而回,但也让他捶胸顿足。为此,他为了便于随时四出搜罗,便邀我父亲加盟合作。遂改“酉斋”为“友石斋”。

  黄苗子先生和我聊天时曾说:“1937年,我跟吴铁城到广州,在广东省政府任机要秘书,离文德路很近,中午没事,就到文德路友石斋找黄般若聊天,谈画论艺。就在这个时候,黄般若让我看了他收藏苏仁山的画,我从此就迷上了苏仁山了。”至于“酉斋”为什么改为“友石斋”,他也道出了其中的故事:酉斋原陈列买卖以陶瓷、商彝为主,黄般若却偏重书画,于是他们商量一人出一个字。卓仁机出“酉”字,黄般若因刚好在上海袁仲颐家购得黄道周的《松石图》,又买了一块小黄蜡石,两者皆有黄山之趣,便以黄石名其斋,于是出了个“石”字。酉石难以名,但酉、友同音,于是便有了“友石斋”。

  30年代友石斋的情况我不得而知。广州沦陷前父亲便到香港避难了,1943年才回广州。我是1944年出生的,当时租住在文德路76号之一的二楼,即友石斋的楼上(后搬到对门之二的二楼)。随着慢慢长大,对友石斋也有一些模糊的印象:铺面很宽,起码有六米宽,斋额是由叶恭绰所书;铺深有十一、二米,宽畅明亮,店内前侧有一张大红裱画枱,两壁是用杉木做的挣墙(又称大墙,挣板),店铺的后座搭了个阁楼,是父亲用于会客、写画的地方,阁楼下的墙上挂一些字画,柜子里放一些古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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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父亲虽说是友石斋名义上的“老板”,但其实卓仁机早已把友石斋顶给了收藏家钟仁阶,由钟仁阶出资交我父亲主持。钟仁阶,钦州人(一说台山),据说是霍芝庭手下,1933年购得都梁琴,以琴名斋号,藏品以宋元居多。1947年的中国古代文物展,他就出品了五代贯休《面壁图轴》、宋徽宗《子母鹰图》、宋马麟《坐看云起图》、宁宗《御题马麟云起图》、元宝《绘册十二页》。此外有据可查的有元曹知白《古木寒柯图》、宋拓颜鲁公《争座位帖》、华嵒《闲日韶华》、明顾眉《兰花图》、恽王合作的《亘古无双》等。当时钟仁阶住在76号之一的三楼。

  我父亲经营的友石斋,除古玩字画外,还接装裱字画生意。俗话说,三分画,七分裱。虽近似夸张,但却是事实。麦泉是裱画界的“天花板”,虽说是伙计,但父亲还是把店铺交由他打理,在店中裱画的还有刘佳,和我的堂兄黄敏聪,他们都是麦泉的学徒,我哥哥黄大成也在店中帮忙。父亲因忙,店中的一切基本都不过问,麦泉每年把账目交父亲过目就算,其实真的看过就算了——抗战刚结束,古玩字画对于普通市民谁敢过问,而老主顾也忙着出手以糊家养口,因此古玩都门可罗雀。后座那个阁楼才属于父亲自己活动的天地。

  1949年初,我父亲因家庭负累重,经济困难,转到香港谋生,友石斋也因此结业。该铺由陈姓的“民生书店”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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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到香港后,钟仁阶和麦泉都先后去了香港。钟仁阶虽是巨富,但不事生产,那时候古画没人什么人要(除国宝级外),贱价又不愿出手。因生活日显困难,妻子整天唠叨,钟仁阶无计可施,遂于50年代精神失常,把宋元人物画的头当公仔纸一个一个地剪下来,后来在九龙失踪了。

  麦泉到香港后,在湾仔一间搞批发布匹的店铺的后座(以前香港的店铺很大)接生意,由于他裱画手工一流,已被行内确认,于是他往往“吊起来卖”:客人来裱画,他不开价,客人也不问价,到裱好后才报价。若讲价,画是拿不走的,若嫌贵讲价,下次便休想再来找他。若接到好画,他必告诉我父亲前去观赏,甚至让我父亲借回家中给我哥哥临摹。如他接裱的画有破损,也要请我哥哥帮他修复补色。后来麦泉成了张大千的御用裱画师傅。张大千给他起了个泉斋的名,还给他题写了斋额。数年前,某拍卖公司拍过张大千手书一批画的装裱要求的单子,除详细列明各件装裱要求(如各件尺寸、绢的颜色、是否装框、轴头颜色等一一列清楚),更写明“请交泉斋麦先生裱”。麦泉1992年去世,享年89岁。

  至于卓仁机,后来成为广东省文史馆馆员,“文革”时他把古董转移到一军用仓库得以保存,逝世后由其侄管理,再传至其侄孙负责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