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不留空

　　□张建春

　　郑三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妈蹲在地上，正在那鸡喝水的盆里有一下无一下地涮碗。那盆水很脏，里面还夹杂着鸡粪。

　　妈的一绺白发搭在额头上，风吹过来，白发飘动，妈用手理了下，又专心地涮碗。

　　就一个碗，妈涮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没有收手的打算。

　　郑三惊叫一声：“妈，不能呀！”他冲上前，一把夺下妈手中的碗，高高地举起。

　　妈一脸惊恐，说：“三儿，妈涮得干净、干净。”

　　郑三放下碗，把妈拉了起来，心中说不出啥滋味。他颤抖着，想发一场火，又想大哭一场，但最后还是扶着妈进了屋。

　　妈还是看着郑三，傻傻地笑。

　　妈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症。郑三从不肯对人说那“痴呆”二字，只说阿尔茨海默症，虽然很拗口。妈在郑三心中，一直是那么冰雪聪明的人。

　　妈本是在城里跟哥和姐生活的，妈帮哥带孙子，又帮姐带孙女，孙子、孙女大了，妈本该享福了，可妈先是健忘，随后举动怪异起来，常闹出些莫名其妙的事来。送到医院一检查，脑萎缩，就是阿尔茨海默症。

　　妈在城里和哥一家一起生活，时间一久，妈的怪异举动让哥嫂叫苦。又去姐家住，刚开始还行，过了一些日子，姐和姐夫也受不了了。郑三就和老婆翠商量，把妈接了回来。农村天大地大，怎么的都行。只是生活条件比城里差些，郑三觉得有点委屈了妈。

　　翠是好媳妇，对婆婆孝敬，有空就和婆婆说话。婆婆前言不搭后语，翠还是照说，看得出婆婆喜欢和翠说话。

　　郑三和翠说了妈在鸡水盆涮碗的事，翠很自责，说：“妈怎么又去涮碗，我说了我来。”郑三不怪翠，说：“妈吃完了，说自己的碗自己洗了。”

　　妈的病早晨最重，连馍都不知向嘴里送，中午也糊涂，晚上要好些。于是，那天晚上，翠拉了婆婆的手说起涮碗的事。婆婆一听就明白，一个劲地对翠和郑三说“对不起”，还说：“再不会了，好脏。”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郑三又忍不住眼眶发热。

　　没过上几天，翠从田里回家，推开虚掩着的门，又看到了郑三那天看到的一幕：婆婆蹲在鸡水盆边，左三遍右三遍地涮碗。碗是婆婆的专用碗，白瓷上绣着蓝色的喇叭花。婆婆平时就认这碗，不用别的碗。

　　翠在婆婆身边蹲下，婆婆一把推开翠：“一边歇着去，我来涮。”婆婆能吃能喝，有一把劲，推得翠差点坐在地上。翠也没生气，她只是拉起婆婆，说：“妈，涮干净了，您歇歇。”婆婆在衣襟上擦了擦手，说：“不累。”

　　晚上，翠又和婆婆拉家常，说了婆婆涮碗的事情。婆婆记不得了，但又对翠说“对不起”。不过转身又问翠：“刚刚你说啥了？”

　　哥和姐回来，妈已不认识他们，久久地看，看得哥和姐低下头，妈才说：“好像见过，在哪见过的呢？”哥苦笑，姐抹眼泪。

　　妈拉过翠，对哥、姐说：“她，我女儿。”翠迎着婆婆的目光连连点头。

　　郑三说起妈涮碗的事。哥说：“妈累了一辈子，啥时闲过。”姐说：“妈苦，没享到福。”三个人不由说起妈的一辈子，父亲走得早，妈把兄妹们拉扯大有多不容易。三个人心中沉重，妈在一边打瞌睡。翠让婆婆靠着，但婆婆该睡的时候不睡，不该睡时又睡得沉。

　　哥说：“妈手中从不空着。”姐说：“扫帚、抹布不离手。”郑三说：“下地回来，手中也捏把草。”翠不吭声，目光湿湿的。

　　想不出法子，妈还是在鸡水盆里涮碗，看不住，碗收藏起来，妈就到处找，怎么劝都没用。郑三直捶脑袋，哥、姐说：“妈也没啥念想了，随她吧。”

　　还是翠想了个点子，从地摊上买来几个塑料碗，红的、黄的、蓝的，还打了盆清水，碗就放在清水边。这下，妈有事干了，她一遍又一遍地涮碗。涮好了擦干，嘴中叨叨絮絮，不知说什么。

　　郑三对村里人说：“老小孩，老小孩，我妈过家家呢。”翠说：“妈就是闲不下来，忙惯了。”

　　太阳升起落下，日子又过去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