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松芳 广东先贤屈大均在《广东新语》序中说,其书止语广东十郡,人以为小,而自以为“道无小大,大而天下,小而一乡一国,有不语,语则无小不大”,故“不出乎广东之内,而有以见夫广东之外。虽广东之外志,而广大精微,可以范围天下而不过”,并因此成为经典,被频繁征引;顶着“食在广州”这个金环,坊间征引最多的一句则是:“计天下所有之食货,东粤几尽有之;东粤之所有食货,天下未必尽有之也。”只可惜大家都会错了意——这“食货”,绝非“食材”,更非“吃货”。 “食货”,正如其“老祖宗”《史记·货殖列传》中的“货殖”,是一个经济学的概念,即经济或商业行为,所以民国时期有一家老牌杂志,后来在台北还有延续,就叫《食货》。在《广东新语》中,它也并非见于“食语”而在“事语”的“贪语”条。先说:“吾广谬以富饶特闻,仕宦者以为货府,无论官之大小,一捧粤符,靡不欢欣过望。长安戚友,举手相庆,以为十郡膻境,可以属餍脂膏。”然后在此背景下才提出“食货”之说:“嗟夫,吾粤金山珠海,天子南库,自汉唐以来,无人而不艳之。计天下所有之食货,东粤几尽有之;东粤之所有食货,天下未必尽有之也。”至此,如果一个中学生来做阅读理解题,也会把“食货”理解成各种珍珠宝贝了。 这里还须提出一个要“打假”的话题,即今人包括历史研究者,几无不把“金山珠海,天子南库”理解成清代一口通商的盛景,显然是错的,因为屈大均时代,口岸虽未禁绝,即便开时,贸易量也是很小的,平均每年最多两三艘外洋船只,成不了局面。他所描述的是广州外贸的历史盛景,而非现实情景,当然最可能建基的,是明代隆庆后一口通商所形成的盛景,如万历十九年汤显祖在《广城》二首中的形容:“临江喧万井,立地涌千艘。气脉雄如此,由来是广州。”无独有偶,明初孙蕡《广州歌》所咏,也是元代的外贸盛景:“广南富庶天下闻,四时风气长如春……嵯峨大舶映云日,贾客千家万家室。”明初海禁更严,曾经“片帆不许入海”,所以诗的结句是“回首旧游歌舞地,西风斜日淡黄昏”。其实,我们可以进一步说,《广东新语》里诸多关于广州商业繁华的描述,应该都是基于明代,而今人屡误作清时,这是需要再三注意的。 再回过头来说广州因为外贸致富的历史盛景。早在《晋书·吴隐之传》就有“广州包山带海,珍异所出,一篋之宝,可资数世”的记录,并因此形成了“贪泉”传说,说广州附近有贪泉,官员饮之而致贪;吴引之当然不屑此说,“酌而饮之,因赋诗曰:‘古人云此水,一歃怀千金;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及在州,清操愈厉”。但个别的清官改变不了制度性的贪腐,稍后更有“广州刺史但经城门一过,便得三千万”的传说。 最后我们要说的是,即便外贸能致暴富,但是,亦如屈大均所说:“故今之官于东粤者,无分大小,率务朘民以自封。既得重赀,则使其亲串与民为市,而百十奸民从而羽翼之,为之龙断而罔利。于是民之贾十三,而官之贾十七。官之贾本多而废居易,以其奇筴,绝流而渔,其利尝获数倍。民之贾虽极其勤苦,而不能与争,于是民之贾日穷,而官之贾日富,官之贾日富,而官之贾日多。”这样官富民穷的结果是:“民曰穷而盗贼日炽,其祸不知所底,非有圣君贤相,端本澄源,以节俭为之倡率,禁难得之货,明贪墨之刑,则东粤一隅,何以有匹夫匹妇之性命也哉。” ——性命都不保,饮食繁华如何支撑?或者是“食在广州”如何有坚实的基础?所以说,“食在广州”,实在是晚近民族工商业发达以后,有了深厚的“群众基础”,才渐渐形成并跨省出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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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在广州”始于何时?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12月21日
版次:A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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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松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