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 我初出茅庐,挑战规矩,并且挑战失败,年仅八岁。 楚河汉界,黑红对阵,刚刚分清将帅和兵卒,会背几句口诀,我非要跟父亲下象棋。马走日,象走田,车杀一溜烟……以为马能离地飞——我的红马吃父亲的黑车,手舞足蹈正要拿下,父亲单指按住他的车:你的马蹩着腿,吃不了我的车。 八岁,怪我高兴得太早。父亲说这是规矩。这次不是逗我玩。初战告负,气也没用,哭也没用,双手双脚败给一指,世界不允许一个人靠破坏规矩战胜另一个人。 我是太初级的棋手,红与黑,或者黑与白,规矩都需要慢慢懂。 八岁输棋不可笑,七岁另一件事才丢人。 七岁的夏天头发长,长长了的头发,和长得不听话的小孩,都会被修理。村里没有理发师,大人人人都是理发师。父亲先用剪,咔嚓咔嚓,后用推,咯噔咯噔,最后拿来一把刀,嚯嚯嚯嚯。 我的身子蒙在布里,眼睛蒙在鼓里。眼睛蒙在鼓里,是因为父亲故意挡住镜子。布解开,父亲走开——我哭,哭镜子里的小孩,哇哇哇,黑头发不见了,脑壳亮闪闪,光秃秃。人生初见,这样子,怎么出门闯荡小孩的江湖和更大人的江湖?我哭。我的哭,惹来笑,我更哭。 头发啊头发,小孩啊小孩,犯了什么错,以后都要好好长。 六岁的笑和幸福,来自母亲。那个早晨,我念着两个字,初、一,初、一,从梦里笑醒。母亲愿意作证。笑醒,美梦变现实:大年初一穿新衣,穿上新衣吃饺子。 初一初二初三初四初五,吃一个饺子,念一遍,五个初。念一遍,吃一个饺子,美滋滋,乐呵呵。 好吃不如饺子。过年才能吃饺子。——都是因为五斤玉米才能换一斤白面。母亲竟然说,初一到初五,都算过年。我盼初,念初,可以连吃五天饺子。我听母亲的话,母亲听一个字的话,三十过去,初一到来,母亲兑现美味承诺。 六岁,我从来没有这样喜欢和欢喜一个字。多少年以后,我叫它初心。 已经从初一念到初五,还想从初六念到初十。母亲说,有了新衣,已经很美,就不要再想那么美。 最美的一天,是五岁人生的第一天——母亲端上大年初一的饺子之前,我先穿上母亲做的新衣。 为了这新衣,母亲动用了春夏秋的锄镰和冬的针剪,以及磕磕绊绊的手艺。新年临近,新衣做完。母亲收拾起裁剪刀,藏回专属于她的领地;叠好新衣,放进柜子。让我等初一。 最初也最美的记忆便开始了…… 许多年过去,父亲早就不再给我理发,母亲也不再给我裁剪新衣。我却想给他们解释一个字: 初,左边是衣,右边是刀。用刀裁布是制衣之始,所以“初”是开始、开端、第一,当然,也是弱小、低等、初级。 所以,初,才需要母亲的裁剪与父亲的修理吗? 世间事,人间情,一切从初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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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12月21日
版次:A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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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