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量

　　□易文建

　　夜深了，白天喧嚣的城市静了下来，小区的路灯似乎怕打扰入睡的人们，也低调地昏暗下来。

　　但阿十和妻子柔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谁也睡不着。

　　柔香在想怎么跟老公说，昨天接到了单位人事科通知，她提前退休的申请已经批下来了。她计划好了，退休后，就一刻也不离开老公身边，天天在家照顾他，还要陪他去没去过的地方到处走走。她一直想这么做了，只是没时间。如果退休了，时间就可以自由支配了。

　　阿十则在想该怎么对妻子说：他用家里仅有的几十万元积蓄，在城东买了套电梯房，昨天刚下了定金，一周后需要妻子跟他一起去办手续。他之前没和妻子商量，但也不是一时冲动。他知道自己已是癌症晚期，这钱妻子一直不让他动，说要带他去北京找最好的医生。但他并不想再治病了，医生说如果他的CT值一直是阳性的话，可能要一辈子吃药来控制，但仍随时有转移或复发的可能。他并不是怕吃药，也不是怕每次化疗后满身鸡皮疙瘩似的湿疹令他奇痒难忍，他只是不想再拖累妻子了。

　　这些年一直有一种自责的情绪挥之不去，直到他买下了那套房子，心里才平静了下来。他想起当初妻子不顾家人反对，放弃城里富裕的生活，跟他裸婚，嫁到这小县城里。婚后妻子里外一把好手，省吃俭用，供完房子、车子，又供儿子读完了大学。两人安稳日子没过多久，他却一时头脑发热，搞了一段婚外情，害得妻子痛苦不堪。他们夫妻本来已打算离婚了，但他突然查出患了癌症。外面那个女人知道他得了这个病，竟一声不吭就不知去向了。妻子却不计前嫌，一直守在他身边，日夜地照顾他，陪他去医院到处求诊。

　　望着昏暗的天花板，阿十眼前晃动着妻子每天早晨踩着晨雾出门上班、夜晚又披着月色下班回家的样子，想起她请假陪他做手术，第二天又赶回去上班时一脸苍白的样子，想着她年末领回一叠荣誉证书与年终奖时，满脸春风的样子……她才刚50出头，头发竟全白了，皱纹也早就爬满了额头，那瘦小的身躯一定承担着超负荷的压力吧。

　　不能再拖累她了。阿十心里想着。他算过了，如果把现在这套步梯老房子卖掉，还掉新房的尾款不成问题，还会有盈余，足以让妻子安享晚年了。这样，他也可以安心地离开了。

　　他正胡思乱想时，突然听见妻子柔声问道：“老公，你也睡不着吗？”

　　“嗯。”他想了想，又说，“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想对你说。”

　　“我也有一件重要的事想对你说。”

　　“那你先说吧。”

　　妻子侧过身来对着他，说：“我提前退休的申请已经批下来了。”

　　“你要提前退休？”

　　“是。我听说广西有一个长寿村，很多癌症病人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就康复了。我退休后，咱俩就去，我的退休金加上家里的那些积蓄，够我们在那边安心住上好一阵子了。”

　　他愣住了，半晌才说：“你太傻了。如果癌症病人吃了那里的食物，喝了那里的水，就能康复的话，肿瘤医院早就关门了，肿瘤科的医生早就失业了。这你也相信？”

　　“不管有没有用都要试一试。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要放弃。”

　　“你跟了我三十年，大事小事都跟我商量。这事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听出阿十语气中有些生气，柔香将头轻轻地靠在丈夫的肩上，嘴对着丈夫的耳朵，降低音量说：“我不瞒着你，你会同意吗？”

　　阿十叹了口气，他伸手轻轻地将妻子搂进怀里，眼睛有些湿润了。他说：“你不是说，今年年底你就够条件升正高了么？这是你多年的心愿啊，你那么努力工作，为什么不再坚持一年啊。而且提前退休会少很多工资的，你应该为退休后的生活质量多想想啊。”

　　柔香将头埋进阿十的胸口，说：“如果没有你的陪伴，吃什么，用什么，所有的名利又有什么意义？钱多钱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还有一点积蓄，够用了。”

　　阿十又叹了口气，他拨开妻子额前的头发，说：“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重要事情——我用我们的积蓄在城东花园买了一套电梯房。”

　　“啊？！”妻子猛地抬起头来，盯着阿十，说：“这么大件事，你咋不和我商量？你后续治疗还要花很多钱啊。”

　　“我决定放弃治疗。不想拖累你。”

　　“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柔香也有些生气了，“去年做十几个小时的手术，你都熬过来了；手术前后14次化疗，每次化疗后，那生不如死的化疗反应，你都挺过来了。现在你说要放弃？！”柔香说到这里，心疼地伸手摸阿十肚子上突起的伤疤，看着丈夫因化疗后一夜脱光头发的样子，她的眼泪滑到了耳际。

　　阿十感觉到她的泪水已经打湿了自己的衣服，顿时也觉得有一股酸味涌上鼻头。他将满眶的泪水咽进肚里，轻声说：“是我对不起你。自从我确诊后，你每天下班回来，又要照顾我，又要承担所有的家务……看着你越来越瘦，我的心像刀割一样疼。你叫我怎么能够安心养病？我很内疚。不要说一套房，就算是送上我的命，也无法弥补我的过错。”

　　柔香用手捂住他的嘴，说：“不要这样说。照顾你是我应该做的。家里一切有我，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安心养病就可以了。”

　　阿十缓缓移开她的手，说：“我也想一直陪着你，但我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我订的那套是电梯房，你以后年纪大了住得也方便些。”

　　柔香已轻声呜咽起来：“你难道不记得结婚的时候，你当着所有亲人的面，许诺要陪我到老？现在的医疗水平发展得这么快，也许再坚持个两三年，就会出现根治你这个病的药呢。你不应该放弃的……”

　　“嗯，我会努力坚持的。但这房子就这么定了。还有，明天你去跟领导再说说，把提前退休的报告撤回来，你这么优秀，领导肯定也不舍得你提前退的。如果我走了，你还有个事干着，也不会那么难过……”

　　柔香不哭了，她翻了个身，说：“不说了，你越说越难听。先睡觉，明天把合同拿给我看。”

　　她已经想好了，明天趁丈夫去医院做化疗时，她要去找开发商把房子退掉。这事，她也决定不和丈夫再商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