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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实录

来源:羊城晚报     2024年04月18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刘荒田

  □刘荒田[美国]

  

  鲁迅的《而已集》中,《再谈香港》这一篇纯记叙文,似鲜少被论者论及。半个世纪内,我读过多次,也没予以特别的关注。今天读,发现一个颇好玩的社会现象——经济利益和文化专制有时是连贯的。比如说,书籍检查。

  《再谈香港》所记,是鲁迅第三次进入这块英国殖民地的经过。他有十只书箱放在统舱里,六只书箱和一只衣箱在房舱里。查房开始,“两位穿深绿色制服的英属同胞”,手拿铁签,站在箱子旁,命令他打开。此处突现机锋,他发现,同是查关,广州的检查员“脸上是有血色的”,只是抽查书籍,毫不凌乱;眼前的假洋鬼子“脸上是青色的”,把箱子倒空,翻搅,散乱的书籍高出箱面六七寸。检查员要打开第二只时,他央求停下。遂有讨价还价。检查员要十块钱,他只肯出两块,并非小气,是因为只有两张一元钞,此外是一张十元钞,不舍得出。谈不拢,便继续开箱。又一轮磋商,他添到五元,对方要七元,不愿再减。他索性放任。检查员也累了,趋于潦草。开了八箱后放行。

  下一步是检查方舱的箱子。两位英属同胞先检查鲁迅的钱包,看到两张十元钞,“嘱咐我好好拿着,仿佛很怕我遗失似的”。检查员继而打开包着大洋的纸包、手提包,还命令他打开衣箱。此时开始第二轮谈判,检查员要十元,以换取不检查。他服软,交上以手巾包着的散角子,却遭拒。检查员继续吹毛求疵,在茶叶罐钻洞,指他所带的小刀子是凶器,蚊香器也“有些古怪”。钱不到手找茬不止。鲁迅终于体察玄机,献上“手巾包裹十元整封的角子”。检查员没带走,放在枕头下。

  待检查员离开,鲁迅方省悟,两位同胞开头的捣乱,并不是恶意。即使议价,也须在小小乱七八糟之后,以掩人耳目。然而,接下来的毁坏,是含恶意的,因他只肯出角子,而银角子沉甸甸地放在制服的口袋,易为“主人翁”所发现。随后,“主人翁”驾到,是颇胖的白人,又是一番折腾。真正的太平,在一位同胞进来,以再度开箱威胁,问明已交贿金,拿走枕头下的角子后实现。

  事过后,茶房和鲁迅闲谈。前者将此番翻箱倒柜归咎于作者。为什么?因为生得太瘦,被怀疑为“贩鸦片的”。鲁迅愕然,慨叹人寿有限而“世故”无穷。联想到自己的胡子,在广州某日报,有人著文警告他,胡子不要变灰色,又不要变红色。

  鲁迅与贪婪者谈判,缴纳贿金,只为旅途安宁,书籍无损,和普通的读书人并无二致。他的圆通叫我佩服,最后进房间要求开箱的同胞问他“给了多少钱”,他只道“你去问你的一伙去”,而不说确数,因他不知道钱在手的那一位同胞会不会私吞,从而招来纠纷。他这样的识时务,恰教我感到亲切。设若反过来,和检查员吵架,和洋鬼子对骂,声言向当局检举他们的贪腐和故意为难乘客,那就吃尽眼前亏。以他的身板,能否受得起一巴掌、一推搡或镣铐伺候,大成疑问。从来,风骨见于文字易。鲁迅云:“我并不希望做文章的人去直接行动,我知道做文章的人是大概只能做文章的。”

  且细究,这样的检查目的是什么?是怕内容不良的文字流入香港吗?检查员可是连信札也一一读过的。然则,何谓“不良”?话说回来,只要想及,不这样检查索贿就师出无名,心中便豁然。权力寻租也需要理由。

  总之,这篇是当年一个中国人的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