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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树

来源:羊城晚报     2024年06月23日        版次:A06    栏目:    作者:钟秀平

  □钟秀平

  

  父亲走了一年后,家门口那棵一直茂盛葱茏的老树便枯死了。

  那棵树究竟有多少岁,村里的人都不知道。父亲说,他还小的时候,那棵树就已经很老了。

  

  一

  

  父亲是一位农民,一生勤勤恳恳,劳作不辍。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没有哪一天是闲暇的。每年夏秋两季农忙,父亲总是天还没亮就已经外出耕作。清晨,当我和家人走向田野的时候,父亲不但已经把一块水田犁耙得平整如镜,一担担绿油油的秧苗也已经都挑到田头了。等父亲和我们一起把整块秧田插满的时候,已日过中午,父亲此时已连续工作七八个小时了。回到家后,他把犁耙放在老树树干旁,把已经湿透了的上衣脱在一旁,母亲便给他递上一大碗米汤或者是温水。他端过来,仰起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掉,然后便满足地坐在那树下突起的巨大树根上休息,也不说话,只偶尔望着不远处,目光并不聚焦,偶尔又低着头,也并没在思考什么。阳光透过树叶的隙缝,斑驳地洒落在父亲古铜色的皮肤上,闪着光。

  父亲只上过一年私塾和断断续续的两年小学,却是乡里远近闻名的“读书人”,《三字经》《千字文》他都烂熟,随口就来。我读小学后,他捧着我的《新华字典》,又认识了许多字。于是,村里有人生小孩,都来找他起名字;正月里各家禀神,新添男丁的家长也会来找他写“公红”(挂在神像身上写有字的红绸缎);清明时宗族扫墓,撰写祭文和主持祭祀的事肯定归他来。

  父亲还有一本解决疑难杂症的奇书。我小的时候,农村闭塞,医疗条件差,时有村民来找他,说自己的眼睛不知怎么就红肿了,说自己怀孕的儿媳妇忽然又出血了,问父亲是怎么回事,该怎么办。父亲听完就会去仔细翻阅他的那本“宝典”,然后告诉乡邻,回家看看哪个方位的墙上,是否有钉子或者楔子,回去把它摇松或者拔掉就好了——神奇的是,往往恰会疾除病消。

  父亲还写得一笔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盘。听说他的算盘打得飞快,可以左右开弓,而且从来不会出错。父亲用他的书、他的笔、他的算盘,热心地为远近村民们办家事、办公事,因此赢得了大家的尊敬。村里凡有大事、要事,大家总会聚集在我家门口的老树下开会,大家总愿意作决定前,先听听父亲的意见和建议,他成了村里最受尊敬的人。

  

  二

  

  父亲是我的启蒙老师。

  从记事起,父亲便教我认读各户人家外墙上的标语。“备战备荒为人民”“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这些标语我都是很小就会读了。

  我上小学后,父亲又经常用便条和我交流。我放学回来,只要家里没人,肯定能够在八仙桌上看到父亲给我留下的纸条,告诉我他和家人到哪里去做什么事了。

  夏天的晚上,我们一家人经常在门口老树下乘凉,这时候父亲就会给我讲故事。记得父亲曾给我讲一个不识字的人去求人帮忙写信却受到百般刁难的故事。父亲讲得很慢、很动情,讲到那个求人者受到屈辱而无声流泪的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了。我对父亲那句“求人永远不如求己”的话尤其印象深刻。我从初中开始离家寄宿,养成了独立的个性。这固然与生活经历有关,更是因为父亲在我小时候往我心里埋下了独立的种子。

  我爱读书,爱写文字,都是受父亲影响。父亲平时不写文章,但我读大学时父亲总给我写信,我也给父亲写信,互道家里和学校的情况。家信里时不时会提到家门口那棵老树的信息。比如老树发芽了,天气变暖了,可以种花生了;比如老树落叶了,家里的辣椒也卖完了,收成不错……父亲的信,总有一种朴实而感人的力量,常常使我泪目。

  父亲去世前一年,有一天闲聊时他跟我说起年轻时在修筑水库的工地上,他专门负责写宣传鼓动的打油诗。父亲把那些打油诗一首一首念给我听,既押韵,又生动,既有场面感,又有鼓动性,既褒扬模范,又鞭挞后进,实在让我这个中文系出身的语文老师自愧不如。

  

  三

  

  我大学毕业后留在广州工作,父亲和母亲则在老家继续耕作。我怪自己无能,不能接父亲母亲来城里过好日子。父亲则安慰我说,他喜欢在老家,劳作也是锻炼身体。他说喜欢老家的空气,喜欢家门口的老树。他说上了年纪后,腿脚不方便,但他仍坚持天天在家门口扫地。

  他还说,老树一年四季都会给予我们很多东西:春天掉花,夏天掉果,秋天掉叶,冬天掉枝。所以,一年四季,树下每天都要打扫几次才好。

  潜意识里,我觉得自己一直是个没长大的女孩,是那个拉着父亲的手走了很远的路去看推土机如何工作的小女孩,那个被父亲背在身上安然渡过波浪翻滚的河流的小女孩。我一直傻傻地以为,父亲和家门口的老树一样,老而苍劲,依然为我们提供庇荫。

  大前年我回去看望双亲,却发现那棵老树的树冠出现一种奇怪的现象:面积阔达几百平方米的树冠明显分为两半,一半的叶子依然青葱茂密,一半却开始干枯发黄。那时,老树已经挂上了名木古树的牌子,开始受到国家保护了,但它依然不再回春。

  不久之后,父亲的身体便出现了问题。2022年10月13日,父亲仙逝,享年八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