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夜宴二帖

　　□何华[新加坡]

　　壹

　　但得一日有此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前半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真是盛世狂欢，乐而不淫。贾母带着子孙玩，固然也热闹，但孩子们到底有些拘束。撇开长辈，自己玩，才是正经（或不正经）。

　　宝玉过生日，群芳开夜宴。参加者有宝玉屋里的袭人、晴雯、麝月、秋纹、芳官、碧痕、小燕、四儿。又拉来了黛玉、宝钗、湘云、探春、李纨、宝琴、香菱，加上寿星宝玉，一共16人。炕上席开两桌，如并蒂莲。这是《红楼梦》里最美的一夜，是青春的嘉年华：绚丽，平等，自由，富足，有酒，有果，有诗，有曲。

　　查夜的老婆子们走了，他们关起门来夜宴，因是“偷偷摸摸”，也就更加刺激和幸福。那一晚，他们闹得实在开心，第二天袭人告诉平儿：“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吃的把臊都丢了，三不知的又都唱起来。四更多的天才横三竖四的打了一个盹儿。”可见多么尽兴。她们一起行占花名酒令，分别抽到的花名签是：宝钗-牡丹、探春-杏花、李纨-老梅、湘云-海棠、黛玉-芙蓉、袭人-桃花……酒令本是游戏，但曹雪芹却巧妙地把抽签人的性格和命运隐寓在花签之中。以宝钗为例，她抽到牡丹签，题着“艳冠群芳”四字，并镌有一句唐诗“任是无情也动人”，此句出自罗隐的《牡丹花》，和一般咏牡丹的诗不同（譬如刘禹锡的“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罗隐的这首诗，对牡丹花另有诠释，诗中有两句：“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用唐代中书令韩弘砍去院中牡丹的典故，以示牡丹虽贵为花王而终有被弃之日，也暗喻了宝姑娘“金簪雪里埋”的冷落凄凉结局。

　　这场欢聚，对芳官着墨很多，有一大段写她的衣着打扮，众人笑说她和宝玉“倒像是双生的弟兄两个”。芳官还唱了昆曲《邯郸记》里的一支《赏花时》为夜宴助兴，暗含卢生黄粱一梦之隐喻，也为贾府群芳的命运做了铺垫，曹雪芹处处藏着玄机。

　　宴会上芳官最是兴奋，喝得微醺，夜里和宝玉同榻而眠，没了男女贵贱之别。显然那是芳官一生中最辉煌的一刻。不久，抄检大观园，王夫人指责她为“狐狸精”，将她逐了出去，到水月庵做了尼姑。

　　在台北明星咖啡馆前摆书摊的诗人周梦蝶看了这一回，感慨写道：“快读本回，猛忆徐志摩译英诗人济慈（John Keats）有句云：我觉得繁华开满我一身（I Feel The Flowers Growing on Me）。余友许小鹤居士曰：美哉！人生如电拂，但得一日有此，可以无恨！”枯寂诗人周公的点评，既有世俗的眼光，也有哲学的领会。人生没有不散之宴席，但还是要出席、要体验；只有出席了，才会怅然，才会醒悟。

　　贰

　　贾母说：我不困

　　《红楼梦》后四十回写贾府逐渐衰败，不复先前“辐辏时光”。其实，在七十五、七十六两回，曹雪芹已经做了铺垫，奏响了悲音的序曲。这两回写中秋夜宴，中秋是团圆之日，本该欢天喜地，一派祥和，但我们听到的、看到的、预感到的正好相反。在这个花好月圆的特殊时间点，曹雪芹笔锋一转，告诉我们月满则亏，贾家和贾母都在硬撑了。

　　大观园里有两处景观：凸碧堂和凹晶馆。凸碧堂在山坡上，凹晶馆在水塘边，都为玩月而设，名字还是林姑娘拟的。凸凹两字，很少采用，也不容易用，林姑娘性僻才奇，拿这两字取名，她颇为得意。七十六回的回目就是：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贾母爱热闹，她的名言是：“看着多多的人吃饭，最有趣的。”然而，今年的中秋，宝钗宝琴姐妹“家去圆月去了”，李纨凤姐又病了，少了四个关键人物，也就冷清了好些，尤其是凤姐，她一人“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少了她，等于少了一桌子人。凤丫头在，贾母的精、气、神也就格外旺，想刘姥姥进大观园时，凤姐和刘姥姥耍宝，那会子的喧天之欢还历历在目。但贾母这个老太太是一定要强颜欢笑的，要维护贾府的场面、体面与气势。宴席上，击鼓传花，花到谁手中，除了罚酒还罚说笑话。笑话，不是人人会说的，不同人说，效果往往截然不同并具有反讽的意味。第一个被罚的是贾政，他说了一个怕老婆的笑话，勉强合格。贾政不苟言笑，他说笑话，这本身就让人发笑。第二个被罚的是贾赦，他是贾政的哥哥，荒唐不堪，想纳贾母的宠侍鸳鸯为妾，未得逞。他不知有意还是无心讲了一个母亲偏心的笑话，贾母听了很不高兴，因为贾母确实偏爱上进端正的贾政。贾赦的笑话给贾母带来不悦，但贾母还是打起精神，饮酒品笛，不愿散场。

　　男士先散去，贾母带着姑娘们继续寻乐。夜深了，鸳鸯劝贾母该歇了，贾母不听。但她毕竟一把年纪，已经迷迷糊糊，快撑不住了。这时，尤氏自不量力，主动要说个笑话，给老太太解乏。你想想，尤氏这么个乏趣口笨之人，哪里会说笑话，硬生生把笑话说成了催眠曲。“只见贾母已朦胧双眼，似有睡去之态。”大家见了，轻轻请醒她，老太太不甘示弱，睁眼笑道：“我不困，白闭闭眼养神。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她真是不舍这份锦绣时光。时已四更，王夫人再次请贾母回屋安歇，贾母细看了一看，黛玉湘云等姑娘大多散去，只有三姑娘探春还在。老太太只得下令散场出园。读到这里，真为贾母难过，她多么希望好花常开，好景常在，筵席不散，笑声不断。她拼了老命撑住即将倒塌的华美大厦，可敬可叹复可悯。

　　贾母设宴在高处凸碧堂，就在贾母打盹之际，黛玉和湘云两人私溜到低处凹晶馆，她俩近水赏月，应景联诗，道出了“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这样的绝对。凹凸两地，彼此呼应，紧紧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