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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维樑 “走山内”供养儿子读书 近代中国衰弱，国困民贫，底层的乡下人，处境最为可哀。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小说，有现实主义之称的，其人物大多是乡下人——贫穷落后受苦的农民；鲁迅的《故乡》、茅盾的《春蚕》、吴组缃的《官官的补品》是著名的例子。新中国成立之初，剥削农民的地主被清除了，但改变国家“一穷二白”的面貌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乡村地处偏僻，发展就更缓慢。张培忠的“非虚构”作品《永远在路上：一个农民的一生》，写的是潮汕地区的乡民；我是潮汕人，其人其事令我特别感动。 张德建（1932-1982），是作者张培忠的父亲，出生于广东省饶平县西厢乡。张德建一生多数日子都贫穷艰苦，为了不挨饿，“布田”（插秧）、拾木料、当苦力、拉锯等，他什么活都干。十来年的时间里，干得最多也是最苦的活，是“走山内”：小贩在一地“办货”，如鱼干、鸡蛋、红糖、活鸡之类，挑着担子“盘山过岭”把“货”“带”到另一地兜售。凌晨四时摸黑出发，上坡下坡，崎岖山路十多公里，直到晚上货物在异地卖完方休。 书中这样描述“走山内”的走：父亲“少年的汗水和泪水从此便洒落在这条崎岖的艰辛之路、人生之路。以此为起点，父亲从少年走到青年，又从青年走到了中年，他被生活的重担压迫着，又为生活的鞭子驱赶着，如牛负重，步步血印”。书名是《永远在路上》，可谓点睛之句。张德建“步步血印”的“走山内”走了三个时期：一为个人生计；二为家庭温饱；三为孩子读书。张德建爱读书，贫穷，小四后就停学；儿子张培林、张培忠和父亲一样喜爱读书，为父怎能不“如牛负重”尽力供养？ 父慈子孝中西概莫能外 父慈，同样令读者感动的是子孝。父亲常年艰苦“走山内”，某年冬天，放寒假的张培林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帮父亲挑担子。“第一次挑重担攀大赤岭，虽然跟在父亲后面，但放眼满目莽莽苍苍的大山，张培林还是感到内心极大的震撼,那陡峭的黄土岭，沉重的脚下路，孤独的夜行人,只有亲历亲见,才会有刻骨铭心的炙痛和体认。”山区下雨，路滑，尽管小心翼翼，还是“连人带担子滑倒在地，40多斤的一担鸡蛋坏了一大半”。父亲没有责怪，只有好言安慰。 春节返校不久，张培林给父亲写信，表达当天“把蛋打坏”的歉意，更殷殷致意：父亲年纪大了,体力差了，“请您多休息，注意身体的健康”。信末写道：把蛋打坏后儿子先回家，父亲继续赶路，“我在回家的路上回头看着您，当时我想起那些路程以及天下雨，造成的困难；又想起您的年纪和身体，在回家的路上，一边走一边放声大哭……我没法帮助父亲解决困难。而现在我给您写信，想起那种艰苦的情景，也眼含泪水。” 张德建父子身上表现出的父慈子孝，是人类古今社会共尊的美德。中国有《孝经》，有二十四孝的传说。韩剧《大长今》的主角，其母亲为奸人杀害，主角通过法律途径洗雪母恨，这是“孝”。西方没有“孝”吗？汉学家把“孝”翻译为filial piety，词义为儿女对双亲的敬爱。莎剧《李尔王》中，老国王的大女儿、次女儿恶待父亲，是不孝；三女儿孝顺老父，得到褒扬。莎剧《哈姆雷特》中，丹麦王子为父报仇，也是对父亲尽孝的表现。 不对父母感恩，会对身处的社会国家感恩吗？当前经济发达，物质富裕，青少年一代得到优质养育，得到种种舒适享受，每每视为理所当然，加上青少年期是思想行为叛逆期的说法流行，孝顺、感恩的青少年比起民生艰苦时期似乎是少了。 文字清朗笔锋带感情 此书述说了一个个感人的故事，令我想起辞世已二十多年的先父先母，他们勤劳善良，在“失陷”（日本侵华）时期的生活十分艰苦。父亲逃难几至人财两亡，母亲为了一家糊口，从澄海远赴饶平当女佣干苦活。张德建一家是饶平人，看到“饶平”一词，我怦然心动。读到书中一个个潮州话词汇，如“吊瓜”（黄瓜）、“奴仔”（孩子）、“姨”（妈妈）、“滂湃”，我就像回到了从前和父母共话家常的时候。在香港，过年过节，母亲单独一人做了一桌饭菜，先敬拜祖先，然后大小三代十多人齐齐吃饭；母亲忙得满头大汗，忙累了，一直只喝水，笑着说：“今日阿呢，滂滂湃湃！”“滂湃”应该就是丰盛之意。 此书在正文之外，还有父子间书信、日记、对母亲的口述历史、后记等，还有数十张图片，250页厚厚实实记述了“一个农民的一生”，成就一本“非虚构”的纪实文学力作。父亲的“走山内”之外，还有培林、培忠兄弟的勤学和友悌，二人的读书生活，他们母亲的勤奋和果断，还有农村改革的情况，还有“底层”乡下人如何和睦互助。书中一个张家盖新房子的情节，把“底层”人高尚的合作团结精神充分发挥出来。当代写“底层”的小说，多有贫穷落后愚昧甚至残忍的叙事；张培忠和这些迥不相侔，他写正面人物，传递正能量。 此书细节丰富，文字清朗，笔锋带感情，叙述时有学问有典故以加强说理，例如《凤凰地论》《潮州府志》、费孝通的“志在富民”论等都征引了。讲到他父亲的名字（书中“德建”与“德健”并用）时，引了《易经》的说法，蕴含着张家先祖的文化传承精神。 我在上面谈“孝”，读此书“后记”，发现作者强调的正是孝道。人能孝，即能感恩、回报，能发挥自己的潜能、成就自己的事业，以扬名声显父母，有大志者进而扬名声显国家。从一穷二白开始，国家就是有这样的“底层”作为基础，凭着全民勤奋劳动，凭着善良感恩，一步一步发展强大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