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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随着文博产业的兴起,故宫越来越受关注。但除了“宫斗戏”之外,人们对故宫的了解到底有多少?故宫里的珍贵文物都有哪些动人的故事?近日,羊城晚报记者专访了故宫文化传播研究所所长祝勇——

祝勇:故宫文物,见“物”更应见“文”

来源:羊城晚报     2024年09月01日        版次:A05    栏目:    作者:孙磊、叶恩平

     祝勇

    

  

  文/羊城晚报记者 孙磊  实习生 叶恩平

  图/受访者供图

  

  故宫很大。它占地面积约72万平方米,建筑面积约15万平方米,有大小宫殿七十多座,房屋九千余间,既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古代木结构建筑群,也是规模最大的古代皇宫建筑群。

  “不了解故宫,你就无法真正理解中国。”多年来,故宫文化传播研究所所长祝勇先后撰写了《故宫六百年》《纸上繁花》《在故宫寻找苏东坡》《故宫的古物之美》等作品,用文字搭建了一座“纸上的故宫”。在新作《故宫建筑之美》中,祝勇又试图通过文字重构故宫的历史,运用寻觅、追思与想象,借助情感、生命与血肉重建这座城。

  

  不要让“宫斗戏”遮蔽了目光

  

  羊城晚报:在您看来,为什么故宫对于理解真正的中国如此重要?

  祝勇:故宫,这座六百多年的皇宫(紫禁城建成于1420年),近百年的博物院(故宫博物院成立于1925年),代表的是中华文明的源远流长。在这座恢宏浩大的博物院里,收藏着一件最大的文物,就是紫禁城这件不可移动文物,更收藏着超过186万件的可移动文物。这些文物绝大部分是国家一级文物,是我们国家最珍贵的国宝。

  紫禁城是明清两代建造完成的,但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文物却不限于明清两代。这些可移动文物,上起新石器时代,下至当代,串连起的,是至少八千年的中华文明史。故宫及其宝藏承载着中华民族的灿烂文明,它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

  羊城晚报:故宫背后有着如此深厚的文化,但是很多人一提到故宫,就想起“宫斗戏”。

  祝勇:现在很多自媒体和大众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认知是偏狭的。我们再三讲故宫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大本营,但是很多人好像对真正的文化视而不见,而是对“宫斗戏”更感兴趣。这是受一些不良风气的影响,被遮蔽了目光。

  比如说,很多到故宫参观的游客,直接奔着后宫去。故宫明明有那么多珍宝,比如李白唯一的书法作品真迹就在故宫,还有玉石器,通过故宫的玉石器收藏,可以串联起一个完整的历史链条。天天说要传承发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首先要知道什么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什么样的文化值得去传承和发扬。

  

  故宫有很多比“翠玉白菜”美的珍宝

  

  羊城晚报:还有哪些打开故宫的正确方式?

  祝勇:首先还是应当多去看故宫的展览,比如,故宫博物院是世界上收藏铜器最多的博物馆,一共16万件,其中特别珍贵的有1670件带先秦铭文的青铜器。还有11000件金银器、19000件漆器、6600件珐琅器,这些都是传世的艺术品;故宫博物院的陶瓷馆收藏了20多件汝窑瓷器。传世汝窑瓷数量很少,现在全世界仅有100余件完整的汝窑瓷。现在很多人去中国台北看翠玉白菜,其实在故宫有很多比“翠玉白菜”美得多的珍宝。

  羊城晚报:大众对故宫、对文物认知的偏差,是否也是您创作的动机?

  祝勇:对,还是需要向大众普及故宫的建筑之美、文物之美。我主要就是从不同的角度来展现故宫的历史,写了《故宫六百年》《故宫的隐秘角落》等。还有写那些不可移动文物的,包括《故宫的古物之美》《故宫的古画之美》《故宫的书法风流》等,从古物、绘画、书法等方面分门别类讲述故宫之美。从实际效果来看,还是很成功的。说明市场有这方面的需求,大众也希望真正走进故宫、了解故宫。

  

  中国古代建筑是不断生长的生命体

  

  羊城晚报:和当代建筑相比,古代建筑的美体现在哪些方面?

  祝勇:跟古代建筑相比,当代建筑同质化严重,缺少美感。中国古代建筑,美得震撼人心。像故宫是世界上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古代宫殿建筑群,有上千座建筑、9000多个房间,是中国古代建筑艺术优秀传统和独特风格的代表之一。站在紫禁城北面的景山上鸟瞰这座皇家宫殿全貌,金黄色琉璃瓦覆盖的高低错落、形态各异的殿宇楼阁、亭台廊庑尽收眼底,美丽而壮观。

  为了造就这种美,古人做了大量的研究和经验的积累。中国古人早就在建筑中使用了标准化结构,比如廊、柱、斗拱、台基,都可提前做好预制件,到现场组装。建筑就像家具,榫卯相合,天衣无缝。而且,中国古代建筑不是一次性完成的,也不是一个死的标本,是一个不断生长、新陈代谢的生命体。

  羊城晚报:古人对建筑的审美和态度,是否也体现了他们对人生、对生活的态度?

  祝勇:当然。建筑是为人服务的,人和建筑之间是有一种关系的,人在建筑当中的感受是什么样的,那些古代的建筑师是“门清”的,特别清楚。不管是宫殿还是园林,都非常强调人跟自然之间的关系。建筑不是用来把人和自然隔开的,相反它强调了人和自然之间的那种呼应关系,比如说月亮门,外边种着几丛竹子,这个门像一个画框一样,框出自然之美。

  像故宫太和殿的大门,它也是个取景框,因为你看着的大门后面的太和殿是一个局部,就像你用照相机给它截了一个局部一样。这个关系其实都是经过计算和反复积累创造出来的,它一定考虑到人在里面活动所产生的影响,所以它不是孤立的一个建筑。

  包括故宫的建筑如此宏伟,为何里面的龙榻却那么小,其实也是考虑到人和环境的关系。大殿很大,是出于政务活动的需要,但是你住在里面试试,绝对感觉阴森森的,晚上一关灯,那么大的空间里摆一张床,肯定睡不了,对吧?所以睡觉的卧室一定要小、要私密、要非常亲切,不会给你一种空间上的威压感。所以帝王的卧室都是很小的,床也很小,然后还要拉个帘,有一个私密的空间,有安全感。

  好的建筑就是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尤其是和人相关的细节。现在很多人不懂,总以为房子越大越好,但其实太大的房子,里面就见不到人,空荡荡的,很寂寞。

  

  文物的背后是人的精神

  

  羊城晚报:从一张小小的龙榻就可以看到帝王生活的细节和情感需求,这也是您解读历史的一个新的视角,从具体的人出发,带着温度去看建筑、看历史。

  祝勇:对,解读建筑还是要从人性化视角出发,它不是一个单纯的文物,我们文物带一个“物”字,但它背后主要的还是精神,体现的是人的精神、是“文”。

  我写故宫也是,更为关注历史中人物的命运与生命体验。在这座宫殿中,明清共有24位帝王,唯有乾隆皇帝,为这座宫殿打上了最鲜明的个人标记。他修建的建福宫花园和宁寿宫花园,是六百年皇宫建筑中灵动活跃的部分。

  像宁寿宫的倦勤斋,对于乾隆皇帝有着特别的意义。“倦勤”,说明他累了,要由 “公共”的乾隆,退回到“个人”的乾隆。他要一个私密化的空间,摒弃政治的重压和礼制的烦琐,回归那个真实的自己。

  羊城晚报:说到人文与生活,如今以故宫为代表的博物馆文创产业特别红火,您是如何看待这种现象的?

  祝勇:当年单霁翔院长说过一句话,就是“把故宫文化带回家”,他没说“把故宫文创带回家”。把文创带回家很容易,你花钱买了就带回家了,但他的目的是把故宫的文化带回家,就是通过这些文创产品,引发你对故宫文化、故宫文物的关注。

  比如《千里江山图》可以做成很多文创,杯子、鼠标垫、雨伞、服装等,当你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时候,会关注到这样一件文物,甚至去关注它背后的人文内涵和历史,这就起到传播的作用了。所以文创是一把钥匙,引发大众对我们优秀传统文化的热爱和对它背后内涵的汲取。

  

  反复修改小说的过程比写散文艰难

  

  羊城晚报:除了用非虚构的手法讲述故宫的人与事,您还创作了虚构的历史小说。虚构与非虚构创作,哪个更难?

  祝勇:写小说更难,因为它跟非虚构散文写作完全是两种思维方式。而且小说我写得不多,目前为止只写了两本,一本《血朝廷》,一本就是现在正在写的《太和殿》,以故宫文物南迁为主题,本来今年就想带来南国书香节的,但是我还在改,已经改了两年多了,年内应该能出来。

  羊城晚报:让您反复修改的点是什么?

  祝勇:小说创作有它自己的规律,你必须在脑海里去虚构出一个体系,这个路很容易走错,你可能写了10万字、20万字,突然发现这些已经写好的文字是无效的,你必须把它全部拿掉,然后从头再写,这种情况在小说写作里面是常见的,这个过程挺艰辛的。

  《太和殿》的第一卷我写了34万字,第一次修改我就拿掉了一半,拿掉了18万字,然后就剩下十几万字,几乎重写,这个过程不断在反复。写小说有大量的无效工作,但写散文没有这种情况。

  羊城晚报:当下历史小说创作非常活跃,读者也很多。像马伯庸的历史小说,非常受欢迎。您有关注其他人的历史小说创作吗?

  祝勇:说实话我就看过马伯庸《长安的荔枝》。去年参加录制《我在岛屿读书》节目,在机场看到这本书,挺薄的,七八万字,我就在机场书店买下了,在4个小时的飞行过程里就把它看完了,看完下飞机正好马伯庸也赶过来,我们见面就聊书里面的场景。

  我觉得这个故事写得非常成功,马伯庸就从一首诗“无人知是荔枝来”演绎了这么一段故事,整个闭环非常完美。所以我觉得马伯庸在捕捉历史方面还是非常有能力的,尤其是那种细节的捕捉。然后他有问题意识,他写历史会结合当下的问题,历史只是一个题材,实际上他在表达对当下的关切,所以他的书在今天非常畅销。

  羊城晚报:如今故宫的冰窖还在使用?

  祝勇:对,还在用。我从冰窖餐厅厨师那里得知,他们每年冬天还在内金水河上采冰,存入冰窖,在夏季用于冰镇餐饮。此后,每当我在凛冽的寒风中走过太和门广场,听到冰镐的声音在浩大的广场上发出空旷的回声,都会清晰地意识到,内金水河是一条历史的河,也是一条现实的、鲜活的、有生命力的河。它仍然有它的生命律动,仍然以一种秘而不宣的方式,介入我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