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老师：埋下希望的种子 滋养孩子向阳而生

　　文/羊城晚报记者 何宁 蒋隽 王沫依 实习生 刘麦岚 龙名扬　　 图/受访者提供　　 插画/杜卉

　　

　　教师节特别策划

　　总 策 划 | 林如敏

　　策　　划 | 龚丹枫 陈晓璇 徐航航

　　统　　筹 | 卫轶 何宁

　　设计统筹 | 杜卉

　　

　　心理老师常常自嘲：我们在校园“隐秘的角落”默默无闻地从事着鲜为人知的工作。

　　由于心理辅导室通常门扉紧闭，不引人注目，且前来寻求帮助的学生信息需严格保密，心理老师即便付出了大量努力，也往往无法为外人道。

　　然而，随着近年来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越来越受到全社会的关注，心理老师的职业孤独感已有所缓解，他们迎来了职业发展的春天。尽管如此，被需求的满足感很快就被繁重的工作压力所冲淡，中小学心理老师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又是一年一度教师节，今天，我们把目光投向心理老师，探究他们在滋养孩子心灵的同时，是如何照顾自己的内心世界。

　　

　　青少年心理健康空前受关注，心理老师迎挑战

　　

　　孩子们的心理健康从来没有如此被关注过——从去年4月教育部、最高人民检察院、中央宣传部等十七部门印发关于《全面加强和改进新时代学生心理健康工作专项行动计划（2023—2025年）》的通知，到今年全国两会不少代表和委员对青少年心理健康热烈而深入的探讨，再到4月26日，教育部会同公安部、国家消防救援局等部门召开在全国中小学幼儿园安全工作视频会议中强调，深入实施心理健康专项行动，筑牢健康第一理念，健全学生心理健康监测与预警机制，加强医校协同，分层分类开展学生心理健康教育，推进宣传科普，营造“人人关注心理，人人注重健康”的良好氛围。

　　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已不仅仅是教育领域的问题，而是全社会关注的焦点。今年8月，羊城晚报联合广东省教育研究院组织开展了《关于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的问卷调查》和《关于中小学心理老师生存现状的调查》（以下简称《调查》），广东省有近3500位教师、家长和学生参与了问卷填写。《调查》结果显示，55.17%的受访者认为，当前社会对于青少年心理健康“非常重视”。90.26%的受访老师表示，学校重视心理健康教育，91.59%的受访老师称，有固定的心理辅导室或办公空间。

　　“广东省中小学心理健康教育开始得早，并且做得非常系统。”华南师范大学心理学院副院长刘学兰指出，教育部在1999年出台了《关于加强中小学心理健康教育的若干意见》，2001年，广东成立了中小学心理健康教育指导中心。“20多年来，广东中小学心理健康教育工作在全国排名前列，这个成绩的取得，得益于有一批优秀的心理老师。”在刘学兰看来，广东中小学的心理老师专业性强、爱岗敬业、积极进取，“特别是新冠疫情后孩子们的心理问题不断增多，心理老师的工作量和压力陡增，但广东中小学的心理老师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大家齐心协力，战胜了一个又一个困难。”

　　

　　青少年心理健康培育，主战场在课堂

　　

　　最受中小学生喜欢的课程有哪些？答案出人意料：心理课是其中之一。但在心理老师看来，这个答案却是意料之中。

　　“因为心理健康活动课相对来说没有学业压力，反而是在不断给孩子减压，老师在课堂上还会通过各种活动帮助孩子学会调节情绪，更好地认识自己。”肇庆市第十五小学心理专职教师谭金凤一直被学生们亲切地称为“知心姐姐”，她认为，学生们之所以会这样称呼她，很关键的一点是心理老师普遍更具有同理心，“心理老师总是能站在孩子的角度去理解并思考问题，他们会觉得这个老师很懂他们的心。”

　　广州市番禺区钟村奥园学校专职心理老师梁均琼被同学们亲切地称为“小梁老师”，他只要在心理辅导室，学生们都很喜欢进来找他聊天，“心理辅导室的环境总是布置得很温馨，沙盘、各种玩偶、公仔等也是心理辅导室里的标配，孩子们哪怕不跟老师倾诉，就在沙盘上摆弄这些小公仔，他们的心情也会顿时得到舒缓。”梁均琼在心理辅导室外面挂了一个信箱——“树洞”，欢迎同学们来倾诉。让他很意外的是，同学们把这个“树洞”理解成了“万金油”，“作业本找不到了”“橡皮不见了，老师帮我找一下”“我不喜欢现在的同桌，可否找班主任帮我换一下”……诸如此类的问题，让梁均琼哭笑不得：“不过，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孩子们确实很信任心理老师，在他们看来，心理老师就是万能的，而且也是可以无话不说的。”

　　刘学兰强调，心理课是心理健康教育的主阵地，“只有在课堂中，才能系统地实现培育积极心理品质的目标。”《广东省教育厅关于中小学心理健康教育工作规范指引》规定，每班每两周至少安排1课时。单从课时来看，心理这门相对“非主流”的课程占比并不多，但是，对于维护学生心理健康和培育学生心理品质具有重要意义。

　　“心理课堂常常飘出欢声笑语，其他办公室的教师很好奇心理课怎么能让学生如此开怀，有时同事们也会凑到窗前一起听课；下课时学生们常常围着心理老师聊这聊那，恋恋不舍。老师们都很羡慕我在学生心目中的地位，得到学生和同事的认可，很开心很幸福。”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心理学专业的卢佳适，2007年起在广州市第五中学任专职心理教师，2024年新学年调入海珠区教育发展研究院担任心理健康教研员，17年的学校专职心理教师历程，从初一教到高三，横跨孩子成长过程中心理变化最大的6年。但心理课的影响力却不可小觑，心理课不仅仅传授知识，更重要的是通过互动和体验，让学生们学会自我认知、情绪管理、人际交往等关键技能。在心理课上，学生们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感受，老师则通过引导和讨论，帮助他们更好地理解自己和他人。

　　学校的心理健康活动课到底对学生有怎样的影响？谭金凤说，虽然她没有做相关的统计，但是在与学生的跟踪观察和访谈的过程中发现，从小学开始接触心理课系统培养的孩子，到了中学有更强的适应力，哪怕在受挫后，这些孩子更容易重新自信地站起来，也就是说他们有更强的心理韧性。“这其实就是孩子从小就了解心理健康的相关知识，更懂得关注自己心理和情绪，他们的心理能量会更强，心态也会更积极。”

　　

　　心理老师同样需要缓解压力

　　

　　心理老师的主要职责是帮助学生减轻压力，然而他们自身也承受着繁重的工作负担和各种难以察觉的压力。《调查》显示，75.22%的心理老师每周工作时间超过40小时，其中26.99%的工作时间甚至超过50小时；69.47%的心理老师感到工作压力大。

　　广州市第二中学南沙天元学校（简称“二中天元”）的心理老师李莹莹每周负责五节心理课程，以及两节研究性学习课程。尽管从课时数量来看，心理课程所占比例并不大，但其特殊性在于，心理老师的工作远不止于课堂。李莹莹描述了自己忙碌的一天：“站稳讲台是基础，因此，每天的首要任务是准备课堂，根据之前授课的反馈和不同班级的实际情况调整课程内容，或是进行新课程的集体备课讨论。完成教学准备后，我开始每天的心理教育常规工作，其中整理个别辅导的档案材料尤为重要。”李莹莹表示，对于重点关注的学生，需要进行校内沟通和家校联席会议的准备工作，这些工作通常围绕一个学生，却可能耗时数小时。遇到紧急转介的情况，其他所有工作都必须立即暂停。在忙碌的间隙，她还要检查当天的新预约，并为此作准备。

　　“辅导”是心理老师工作中极其重要的一环。在二中天元，每天晚上五点到八点是留给学生自由预约的固定时段：“每位学生将获得一个小时的时间，其中对话时间在40至50分钟，剩余时间用于应对情绪激动的学生，以便他们能够平复情绪，平静地离开辅导室。”

　　这种对话要求极高的专注度、情感投入和深度思考，正如李莹莹所言，每天的常规工作大多围绕辅导的准备工作展开，每个学生都是一个独特的案例。目前，二中天元共有四位专职心理老师，他们共同负责这一环节，基本上能满足初高中学生的心理辅导需求。

　　除了个体辅导，预防性的心理筛查和校园心育活动也是工作的重点。“根据工作要求，每个学期我们会结合心理量表和一对一访谈的方式进行全校学生的心理状况普查。”李莹莹透露，高年级学生对筛查已感到麻木和疲惫，因此老师们必须精心选择合适的筛查量表。校园心育活动除了每年五月的“全国学生心理健康宣传教育月”，还包括策划日常的心理健康教育活动，例如设计面向老师、家长和学生的专题讲座，创新心理游园会，以及组织团辅活动和心理剧大赛等，这些都是心理科组需要共同讨论的议题。

　　心理老师的压力还来自于负面情绪的积累，“我们常自嘲是‘情绪的垃圾桶’，无论是学生还是家长，他们在向心理老师倾诉时，都或多或少释放一些负面情绪。心理老师也是人，我们同样会受到这些负面情绪的影响。因此，心理老师更需要调节自己的负面情绪。”谭金凤说，心理老师拥有专业的知识，他们在情绪调节方面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谭老师情绪低落时，也有属于她自己独特的减压方法。她特别喜欢是在夕阳西下时，在自家美丽的阳台上浇花，“每天下班回到家，我首先冲向阳台，在晚霞的陪伴下，我用喷壶喷洒我那些美丽的花草，喷出的水雾就像我的压力，我总是用力喷洒，感觉自己的压力也随之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而小花小草们在水雾的滋润焕发出更强的生命力……”

　　

　　心理教师的工作往往隐藏在水面之下

　　

　　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几乎所有的心理老师都表示，尽管当前全社会对青少年心理健康高度重视，大部分学校也都配备了专职心理老师，但青少年心理健康工作任重而道远。《调查》显示，65.48%的心理教师感受到学校和同事对其工作的支持，而55.31%的心理教师认为自己的工作得到了学生及家长的认可。然而，心理教师的可见工作仅是冰山一角，更复杂、更具挑战性的任务往往隐藏在水面之下。

　　李莹莹坦言：“虽然工作量的压力尚可承受，但心理教师这种潜移默化的工作，其意义感似乎难以捉摸，不总是能像电池那样及时提供能量。”她提到，有些学生已经跟踪辅导近两年，其间经历了反复的上学与请假，甚至一度濒临休学边缘，“我有时会怀疑自己的努力是否真的有效。”

　　谭金凤同样面临类似的挑战：“当前社会普遍关注孩子的心理健康，我们总在思考如何培养出心理健康的孩子。然而，要实现这一目标，是一个系统工程，这首先要求我们教师和家长自身必须拥有积极的心态和健康的心理状态和健康的心理观，才能引导我们的孩子走向更加阳光的未来。如果大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仅仅依赖心理教师的努力，那只能是治标不治本。”

　　李莹莹也指出，她工作中的困惑很大程度上源自家长的态度。“许多家长对孩子的心理问题本能地抗拒，他们认为孩子是在假装，或者认为我的孩子没有问题，这种态度给我的工作带来了巨大的障碍。”她回忆起一次家校联席会议，心理教师、班主任和年级行政人员与家长从晚上八点谈到凌晨，其他教室的灯光都已熄灭，只有心理室的灯光依旧亮着，“尽管过程艰难，但最终说服了家长，这不仅有意义，而且能让孩子获得更多来自家庭的理解和支持。”

　　全社会对青少年心理健康的重视，也让大家对心理老师有了更多的要求和期望。刘学兰强调，青少年心理健康是社会系统工程，需要全社会的共同努力。“心理老师不是神，他们是校园里师生心理健康的滋养者，他们在孩子们心中埋下了希望的种子，滋养着他们向阳而生。”

　　

　　教师特写

　　

　　卢佳适：

　　心理老师的四个角色

　　 

　　卢佳适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心理学专业，2007年起在广州市第五中学任专职心理老师，今年9月调入广州市海珠区教育发展研究院担任心理健康教研员。17年间，卢佳适亲历了心理教师在校园内角色的变化：从入职之初学校并没有常规心理课程，心理教师的职责就是承担全校心理咨询，到如今学校每周设有心理必修课、选修课、心理社团、团康辅导等，每年还有丰富有趣的“心理健康活动月”，全体教师、家长都有心理健康这根“弦”。她感受到，如今的心理教师是发现者、沟通者、支持者和建议者。

　　每学期伊始，全校学生都会做心理测评。发现需要重点关爱的学生，心理老师会跟学生本人及家长沟通，并与班主任协商日常如何关注和支持这些学生。卢佳适说：“最难发现的，是有心理问题、但心理测评没有异常显示，也没有主动求助的孩子。如何更快、更有效地发现他们，心理教师需要不断提升的专业能力。”

　　发现心理异常的孩子，接下来就是沟通。跟孩子、家长、教师沟通，甚至跟社区相关人员、医院专业人员沟通。“为学生及家庭提供各种解决心理问题所需要的知识、信息、渠道、方法等，心理老师在这中间的沟通，是学生健康成长共同体的纽带和桥梁。”

　　心理关怀不仅仅是一堂课、一次咨询、一个活动，而是渗透整个学校工作的方方面面，为全校教师做心理科普培训和专业支持，也是心理老师的工作之一。

　　“提高全体学生的心理素质，培养他们积极乐观、健康向上的心理品质，充分开发他们的心理潜能，促进学生身心和谐可持续发展，为他们健康成长和幸福生活奠定基础。”是学校心育工作的重要目标。心理健康工作如今已融合于学校工作的全方位。尤其近年来教育改革措施频繁，教育理念、教育方式都在变化，融入心理视角和措施，心理教师从专业的角度，也应适时为学校决策提出科学合理的建议。

　　

　　谭金凤：

　　从实践者到培训者，实现全员心育

　　 

　　与广东的珠三角相比，肇庆是经济欠发达地区，但是在全省的中小学心理健康普查中，肇庆中小学生心理健康状况指数在全省名列前茅。为什么肇庆的学生幸福指数高？在小学担任17年心理专职老师的谭金凤认为，这既有客观原因，也有主观原因。

　　“客观原因就是，肇庆自然环境优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在自然环境的熏陶下，心情会舒畅一些。再加上经济欠发达，人们的工作压力相对小一些，生活节奏相对较慢，也就是我们说的更有松弛感。”从2007年来到肇庆第十五小学任教以来，谭金凤见证了肇庆在近二十年来中小学心理健康教育工作中所做的努力。“我们都很清楚心理健康工作的重要性，但每个学校专职心理老师的人数都是有限的，很多学校只有一位专职心理老师，但心理健康工作又很繁重，如何破解这一难题？肇庆很早就开始实行全员心育，即专职心理老师负责全校老师的心理培训工作，把每一位老师都培养成兼职心理老师，做好预防和心理危机排查工作至关重要。心理老师也要转变观念，要让自己从实践者转变为培训者，把学校所有班主任和科任老师都发展成心理健康教育团队队伍里的骨干成员，青少年的心理的工作才会做得更好。”

　　

　　梁均琼：

　　男老师在心理辅导中有优势

　　 

　　40分钟的心理课，学生沉浸在有趣的活动体验中，下课铃声一响，几乎所有学生都遗憾地说：“啊？就下课了！老师，我还没有玩够！”这是广州市番禺区钟村奥园学校专职心理老师梁均琼心理课的常态，他也因为出色的上课水平，获得了“第三届广东省中小学青年教师教学能力大赛”小学心理健康教育组第一名。

　　大部分中小学心理老师都是女老师，男老师人数相对少很多，而且又是在小学担任心理老师则更是少之又少。对此，梁均琼表示，小学生的成长过程中，男老师扮演的角色至关重要，“我觉得不管是上心理课还是做个案辅导，并非一定要非常温柔和温婉。只要能发挥出自己的个人优势，帮助到孩子健康成长就可以了。在很多时候，男老师的性格特征会比较‘大大咧咧’，对待问题更看得开，这在做心理辅导的过程中可能是男老师的一大优势。”

　　梁均琼认为，男老师还有一个明显的生理特征——力量感强，“比如，我们在学生做团体心理辅导活动时，会更喜欢和体育老师合作，在户外进行一些有力量的活动，能非常好地锻炼学生的意志力和耐挫力。”

　　梁均琼表示，心理科的发展需要与其他学科融合，与五育融合，这样才能更好地达到全员心育的效果。“特别是跟体育学科融合，是相辅相成的结果，比如通过打篮球，既能锻炼身体，又能培养学生合作的精神，最关键的是，孩子们乐在其中，又分泌了多巴胺，宣泄了负面情绪。”

　　

　　李莹莹：

　　成为心理老师，不断成长与“多做一点”

　　 

　　采访时，广州市第二中学南沙天元学校的心理老师李莹莹一直面带笑容，温和又流畅的表述让正常交谈充满愉快的气氛，让人不禁好奇，大部分时间需要面对负面情绪，心理老师如何保护好自己的心理状态？

　　“这也是很多人关注的问题，很多班主任会关切地问我，对他们班上的孩子跟进了这么久会不会给我们带来困扰。我想说：放心吧，我们是专业的。”说到这里，李莹莹笑了一下，“辅导看似是以对话的方式进行，但里面用了非常多的技术，既能帮助来访的孩子更好地表达，也能保护好心理老师自己的边界，让我们中立地聆听孩子，能够共情而不过度卷入他们的情绪。”

　　边界的维护有赖于心理老师的专业程度以及知识储备，而外部力量的帮助则能够为心理老师的工作带来更多助力，心理督导就可以起到这样的支持。简单来说，心理督导能够帮助从事心理相关职业的人提升工作能力和心理素质，一个个案督导时间为1.5—2小时，而老师们通常会“组队”做团体督导，或是“拼手速”去抢官方提供的培训机会。

　　记者了解到，目前广州市中小学卫生健康促进中心和广州大学每年组织心理教师分层分批培训和督导，2023年以来已组织专职心理教师督导培训1000余人次，一定程度上为心理教师的成长需求“解渴”，但对于庞大的群体来说，投入仍需增加。

　　最近，李莹莹在尝试一项新举措，“我想做一个情绪管理的成长性团体，由同学来报名，可能一开始覆盖的人不多，但同学们会知道学校还有这样的心育活动，学校也会知道心理老师有能力做一件这样的事。”她提到，心理课程在课表上可能稍显“边缘”，但所有人的初心都是希望孩子可以有好的发展，“我们希望克服困难，先去做出一些成果，然后就可以为这个学科争取到更多的关注以及资源。”

　　

　　调查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