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波 一 我家窗户望出去,对面是一个工厂家属院,立着孤零零的一栋老旧家属楼,很旧很旧的那种,像是站在那里有几个世纪了。没人能记得清这栋楼是什么时候盖的,可能只有住在楼中的老人还能说出一些关于这栋楼的模糊记忆。我们能看到的,就是从坍圮了的墙皮里露出来的红色墙砖,有些地方墙皮大片脱落,红色墙砖也早已氧化成一种陈旧的土黄色,又像干瘪的老人敞露出自己早已失去光泽的古铜色胸膛。单元楼梯的窗户,大多数玻璃早就没了,现在已很少见的木框窗扇也是破的破、朽的朽,有些楼道干脆连窗户框都不见了,像一个个空洞失神的眼眶,里面只看到一片虚无。因为这栋楼的楼道逼仄、潮湿,又没有楼道灯,只有一些凌乱的电线接驳成衰朽的网,网着大团的污渍。 这栋楼按说早应该拆迁了,不知为何却还住着几户人家。于是这栋楼夹在周围光鲜亮丽的高楼之间,就像是沉默在时间里的一枚石子。常有一些学美术的学生寻来,在老楼找个位置坐下,拿出画夹,将老楼画进水墨油彩里,看着竟比旁边那些炫目的楼更好看;也有一些摄影爱好者,架起支架,用价值不菲的单反相机对着老楼,横着拍、竖着拍,似乎要拍出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这样看来,老旧的楼房似乎也别有一种艺术气息。 我也喜欢在夕阳下观赏这栋老楼,看着看着,就感觉它像一位蹲踞在夕阳中的老人,真正的老气横秋,骨架似乎都要塌下去,但老了就是老了,没有一点做作的样子。 二 不知什么时候,这楼顶上竟长出了一棵树,我不记得这棵树是什么时候开始发芽、抽枝的,当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蹿出楼顶几米高,俨然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小树模样了。它一下子让老楼多了些精气神,就像古老城堡上站着一位少年,那过分亮丽青春的模样让暗淡的老楼也明亮了许多,让我想起俄国画家库因芝《第聂伯河上的月夜》里的那轮照亮黑暗的月亮。 我按捺不住,想把这件事情告诉每一个人,和他们分享我的喜悦;又想隐藏起来,不让所有人知道,想让它成为我独有的风景。看见那棵树的刹那,我有多么欣喜激动,就有多么忐忑。 自此,我更频繁地盯着那片楼顶了。风清日丽的时候,小树把远处的风唤来,梳理着自己的枝枝叶叶,如同沐浴中的妙龄女子。每一片叶子都在风里翻转、摇动,将阳光反射成一片片散金碎银。我听不到风摇叶片的声音,但我能看到每一片树叶都像一颗小小的心脏,欢快跳跃着。云在高远的天上流过,也像是在树的头顶上徜徉。也会有鸟儿停下来歇脚觅食,显然,鸟比我更喜欢那棵树,树也比我更喜欢那些鸟。 之前我没留意过疾风骤雨里的树的样子,因为我总是在风雨来临前就躲进了自己的“巢穴”,安享着平静安稳,所以我没想过那棵树有没有惊恐和不安。直到有一次,我无意中在狂风暴雨中望向了窗外,看到那棵小树竟像个愤怒的舞者,在风狂雨疾时也情绪化地张牙舞爪。 我有些愕然,那时的树很像一个情绪化的人,很像情绪化的我。我才发现,之前我只看到树的美好,在阳光普照里美丽着或静立深思着,却不知它也是如此喜怒随缘,也不肯随遇而安。或许,树比我懂得更多。 树在风吹来的尘埃和雨水中努力扎根活下来,但我看不到它的根系,无法理解它是如何在这栋老旧的楼房顶上保持着岿然不动的?它的根或许已经深入老楼的楼板,和红砖、钢筋、水泥长在了一起。它已经和老楼成为一体,就像是风给老楼的一份礼物,它们从此相依在时光深处。 我不知道树的生存智慧,只看到树依然很快乐。那棵树看久了,越看越不像一棵树了,它越来越像一位站在高处、站在时间里的老人,生活在平凡中,在岌岌可危的现实中随时准备面临脚下根基的坍圮,但只要还活着,它依旧比那栋老楼更早接受晨露、雷霆和风雨。 三 有一天,我忽然听说了一些关于那棵树的事。据说那栋家属楼所属的工厂早已经物是人非,但因为还有些老人不肯离开住了多年的房子,于是那栋楼一直未能被拆掉重建。那栋楼里的人也关注到了楼顶那棵树,一度有人讨论过要不要将它铲除,怕它影响到老楼的坚固,我甚至看到过有很多人在楼下驻足仰望,对那棵树指指点点。但随着楼里住户越来越少,渐渐地,没人再关心楼顶上的这棵树。它应该可以与这栋楼共存亡,共同守望在时光里。 我越发觉得这棵树像一位老人了。它在还是一颗种子的时候,因缘际会地落到了楼顶,在瘠薄的土层里生根长叶,阅尽尘世风景,孤独地顶天立地……我们何尝不是如此,从一开始,我们就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不知自己会长成什么样的容貌,我们只能像这棵树一样,不管落根哪里,只管扎根下去,然后长成一棵孤独的树,一棵在阳光明媚中欢欣鼓舞的树,一棵在风雨中张牙舞爪的树,一棵顶天立地活着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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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顶那棵树
来源:羊城晚报
2024年11月24日
版次:A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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