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俏梅 叶嘉莹先生走了,所有热爱诗词的人都在纪念她,这是先生应得的殊荣。我也记起三十多年前与先生的难得缘分。 那是1988年的夏天,我在湘潭大学中文系念书,系主任、著名词学专家刘庆云教授请叶嘉莹先生来校讲学。记得我们是全系停课听叶先生讲课的,她给我们讲了足足三个半天。三天里,每天的上午或下午,我们从湘大的北山步行一二十分钟到南山的大阶梯教室去听课,这一经历成了大学四年中最弥足珍贵的记忆。 叶嘉莹先生那一年64岁,但完全没有老态。我记得第一天她穿浅色方格子连衣裙,蓬松的卷发,由刘庆云老师介绍后,她就一直站在台上讲课,她说她喜欢站着讲课。我的同学丹晨在朋友圈回忆那时场景:“我眼里的她,就是一幅宋画,一首宋词,我心里在不停地感慨,原来文学可以这么美,人的气质可以这么美。”这是我们共同的感受。 上个世纪80年代的大学课堂纪律并不严,老师们一般不点名,点名不到也不会有什么惩罚,但是叶先生的课大家都是早早地赶过去占位。她讲授的诗词事先都印出来,发到每个学生的手上。我记得是一种偏黄的纸张,大约是油印的,我们边听边在上面做笔记。一连三天的讲授形成了一种对于中国诗词之美的沉浸式体验,在今天看来,是很奢侈的。 叶先生讲课的内容今天已不能全记得,但她上课的样子如在眼前。先生讲课的声音是清澈的,带着手势和动作,把听者带到一种情境之中去。她的讲解特别细致,每一个字、每一个意象她都能联系无数首相关的诗,从它最初的含义到后来的衍生义,绕一大圈后一定会回到正在讲解的诗作,使你对这个诗作忽然有了新的理解,可谓把新批评的“文本细读”极致地应用于中国古典诗歌,但她“拆碎七宝楼台”之后,总能复原一个更美更有意蕴的七宝楼台。尤其令我佩服的是她信手拈来的能力,那么多的诗歌都像长在她的脑子里,她随手可以捞出,就像随时从清溪里捞出活泼泼的鱼来,这是怎样的记忆力!而当她吟诵诗歌,我们又感到一种新奇。我们那是第一次听吟诵,似唱又非唱,字词的声调都变了,特别记得她吟诵温庭筠的《菩萨蛮》,其中的“金”字她不念阴平,念第四声,去声;“香腮雪”的“香”和“雪”也念去声,“香”字特别拖长。虽然我们不好意思当众这么吟诵,但神奇的是,听她吟诵之后的诗句变得易记了。就算我现在看到想到温庭筠冯延巳的词,叶先生的语音语调还是会从记忆里跑出来,三十多年前的声调与影像浮动在现时的词句上,是一种很奇异的体验。 叶先生对我,对我们八七中文这一级同学的影响是深远的,骨子里的。我的一位同学说:“在最美的年华遇见先生,何其幸也!”是的,在不同的年龄遇见,事物对于我们的意义是不一样的,某种程度上,叶先生所给与我们的美的震惊体验(人的美与诗词的美)参与了我们的成长,渗入了我们的血液。那三天像一个异域时间,一直珍藏于记忆的某处,净化和激励着我们。 讲座结束之后,我们一众同学跑上讲台,请叶先生给我们留言。她在我的小本本上写的正是她1979年归国之时写的那句诗:“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可惜那个小本本不知落到哪里去了。但不要紧,我一直未能忘怀它,以古典诗词之美的传播来报国而达到如此境界的,唯先生而已!
-
即时新闻
听叶嘉莹讲诗词
来源:羊城晚报
2024年11月28日
版次:A10
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