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视觉中国 |
□黄璋尊 我对鞭炮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喜欢,那些热烈的声音对我来说就像催人振奋的交响乐。 一 在往昔匮乏的年月里,鞭炮是奢侈的,母亲认为放鞭炮等于拿钱去烧掉。所以,逢年过节,我最爱做的事就是去捡“哑炮”。只要听到外面鞭炮声响,我便会立刻丢下饭碗,循着声音,冲进浓浓炮烟弥漫的场地围观,鞭炮放完了,浓烟消散了,我就在满地红衣里捡拾那些断了药引的“哑炮”。“哑炮”可以二度燃放,有一年除夕,我捡拾到的几只“哑炮”突然“复活”,“砰”一声在我手里炸开,炸得我整只手掌又痛又僵。我害怕被母亲发现,回到家后立即偷偷钻进被窝,忍着痛不敢吱一声,直到天亮起床,手掌还在肿痛,我也不敢沾水洗漱,只胡乱吃点东西又跑到外面去玩耍。 类似这样的“鞭炮事故”不止一次,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年春节去村里的神庙前捡“哑炮”。当时鞭炮声轰鸣,还没消停,我们一群小孩就迫不及待地冲进现场捡拾。我收获不小,有一只完好的鞭炮刚好落在我眼前,我赶紧用脚把它踩了几下,放进口袋。没想到,没一会儿,鞭炮竟然在我口袋里炸开了,把新衣服炸了个大窟窿。好在冬天穿的衣服多,没炸到我的身体。但我更害怕被母亲知道,要挨打。要知道,那时过年买一件新衣几乎是家里一年里最大的开销。后来母亲看到我新衣服上的大窟窿,果然很是生气,她一边用针线缝补,一边唠叨个不停,一会疼惜新衣被炸破,一会又庆幸人没被炸伤。我知道,如果不是新年这样的喜庆日子,我肯定会被大骂甚至挨竹条子狠打一顿的。 二 20世纪60年代时,我大学毕业,那时在参加工作前,按惯例都要去劳动锻炼一年,于是我被分配到广西第八地质队。一起去参加劳动锻炼的共有三十五人,我们要从县城步行出发,绕过一道道山岗,步行整整八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就在我累得快支撑不住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鞭炮声响,抬头一望,只见在深山峡谷处挂着巨大的红色横幅——“热烈欢迎大学生来劳动实习!”马上就要到达营地了,在欢快的鞭炮声中,我忘却了一路劳顿,只感到对新生活的亢奋。 那个年代,找矿的设备和条件都很落后,地质队的人都得在深山老林安营扎寨,翻山越岭、地上地下地去寻觅矿藏。我们地质队的工作分为两组:一组地上,负责钻机、挖井、搬运、化验;一组地下,主要负责挖坑道。我们六个大学生分到地下组。我作为坑道工,要在山肚里干活,沿着矿脉方位挖掘,日夜三班倒,这是地质队最艰苦的工种,且有塌顶的风险以及烟尘入肺之危害,很多人都不愿意干这活。但我抱着服从分配的态度,并无怨言。 那可真是一段又苦又累的工作经历啊。在坑道里永远只有一种气候——湿热的夏天,但我上班必须全副武装,要穿上防湿的衣、裤、鞋,戴上安全帽,所以每次进坑道没一会儿工夫浑身便是大汗淋漓。到了冬天,地下是又湿又热,但推着矿车出地表倒土渣的时候,简直是冰火两重天。不到半年,同去的那几个大学生受不了了,跑到医疗室去开风湿骨痛的证明条,先后退出坑道去当地表搬运工了。我依然坚守在坑道。队领导看我一副瘦弱的样子,几次叫我也换个工种,但都被我婉言拒绝了。我每天精神抖擞地推着矿车来回奔跑,肩扛钻机打炮眼,那“嗒嗒”的声音在我听来就是青春的节奏。我还写了一首小诗表达我的决心:“我当个地质工人多荣耀,不怕苦累,为祖国找宝藏……” 劳动之余,我写了很多通信文章,一年里在省级报纸和电台发表了三十余篇,宣传地质人餐霜饮露、不畏艰苦的精神,同时也释放我这个文学青年对文字的热爱之情。 劳动实习结束的时候,为期三年的那个坑道工程也完成了,上报地质局审批合格。我被评为先进劳模,给予表扬。那天,地质队对该坑道举行“封坑”庆祝仪式,队领导和地质局工程师都来到现场,还买来一大捆鞭炮。从小到大,我没见过这么大一捆鞭炮,我觉得它简直可以绕山一圈。 最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为了表扬我,领导竟宣布由我去点燃那捆“封坑”典礼的鞭炮。那次点燃鞭炮,成为我终生难忘的一次经历——接过“引燃棒”的那一刻,我像是接过了一种巨大的荣耀。看着粗壮的火药线“嘶嘶”地迅速蔓延,我屏住呼吸,等待着那第一声轰响。那一大串鞭炮响了很久,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山谷中,那么响亮……多年后,每当想起那个场景,我似乎仍能听到那些声音从岁月的山谷深处传来。 三 如今,我已是一位“80后”的老人,住在城里,多年没听到过鞭炮的声音。但我对鞭炮的感情俨然“归来仍是少年”,不改初衷。 前些日子,老家乡村振兴,有人建起了高楼新屋,举行入伙仪式,我受邀前往参加。吃中饭时,忽听到一阵阵鞭炮声响起,我完全不顾餐桌礼仪,情不自禁放下饭碗就往外走,循着声音前去围观。同桌的亲朋皆笑我是个“老顽童”“老小孩”。我只在心里暗暗自嘲,老了还不改一颗少年心。 仔细想想我这一生,其实是个很“倔”的人,认定的东西不太容易改变和放弃。就像当年我的“倔”,让我没有半途而废退出地质队的坑道劳动,最终才获得了那串终生难忘的鞭炮表扬;我的“倔”,也让我坚持业余文学写作,从一个专业不对口的干部成为报刊编辑……我领悟到自己其实也收获了属于自己人生的鞭炮声,即使只有星星点点,于我而言也是无比动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