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耳 从广州坐汽车回到大陆最南端的县城老家,近六百公里,八个小时。在飞机和高铁之前,这段客车之旅确是雷州半岛往返省城的经典线路。我坐过,堂兄弟姐妹坐过,父母坐过,阿公也坐过。每一趟都携带不同的心情。有外逃和归来,有兴奋,有晕乎乎睡过几觉度过时间的空白。客车分“日车”和“夜车”,花在路途上的时间,分开昼夜;如今不比十几岁的时候,以半天时间坐车,疲惫之外,总觉得奢侈了些。许多从北方自驾来过冬的车辆,也挤在这条路上;就是开向海南的火车,到达北港码头,这百足之虫也要被切成一节节,装上渡轮,跨越琼州海峡这短短的20公里,运送到海口上岸后再拼凑起来。 归乡是个漫漫长途,不仅是物理上,也是精神上。 如今,网络和交通仍无法超越时空对肉体的限制,人们仍生活在时空的差别之中。我们的方言里有一种说法叫“寄声”,是以前熟人社会里才流行的传口信,谁有什么事要交代的,就叫顺路的同乡跨过几道田垄、几处山丘,或是坐车到县城里传话。只可惜这种“人肉信件”并不像书信那样可以留存,话说出去,声音消失了,功能和需求也随之烟消云散。 在乡下老家的书柜里,还保存着当年我爸上大学时和我阿公互通的书信,每封都是长信,稿纸上密密麻麻写满字。记得小时候读这些信,有时也觉得感动,拿去问我爸,他却回复得很淡然,仿佛是多年前一件不值得提的小事,我当时还因此觉得受了冷落。 小辈过年,处处好玩;长辈过年,是为了留住过往。肉身回到乡下老家,思维和记忆则往锈的门环、斑驳的泥墙、空置的农具和杂物、老的全家福中去寻。过往并非消逝,仍像看不见的黏糊糊面团,包裹在所见事物的表面,等着被触摸,慢慢醒来。 大厅里有一个实木铜芯机械座钟,是阿公1987年自市集买来的,记得小时候回老家,跟阿公睡在大厅,听钟声准点铛铛铛响,混着阿公的鼻鼾,绕房梁不已,竟有种难以言状的动听。后来客厅无人打理,那座钟不再响,我以为它坏了,其实只是没有上发条。 除夕那天,煮鸡、拜神、贴对联,闲下来时,跟堂哥外甥坐在床前聊天。一抬头,就是墙上的钟。堂哥突然想听钟声,说:“好久没听过了。”他打开钟门,扭上弦链发条,那暗铜色的钟摆便晃动起来。把指针拨到整点,钟声如愿响起,无比悠扬,仿佛穿越了许多时间,才回到这里。 你好啊。恭喜发财。 像我们这种不小不老的过年,则处于一种中间态。就如家乡于我,既熟悉又陌生。迄今我还没有在家乡之外过过春节,但因早早在外地读书、工作、生活,我与家乡的关系已比较疏远。每次回来,好似观光客,看看街道又整洁了几分,路上车辆又多了几多,哪里的旧楼又拆了建新楼…… 听我爸说,今年放鞭炮的人少了。然而大年初一零时,鞭炮声仍如期响起,持续许多日,有时半夜来袭,唤醒记忆。迷迷糊糊中,它如潮水在耳边巨响,又远渺而去。 人无定形,一切都在变,变是为了延续。我想起前几日的傍晚,驾车从乡下回城,路过许多片平坦的田园——为追求更高的经济效益,昔日的稻田已改成火龙果田——我亲眼见到远处火龙果田的补光灯次第亮起,像撒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这是新世纪的渔火,为归乡客导航的电子星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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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归乡客导航
来源:羊城晚报
2025年02月27日
版次:A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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