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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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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洪作品《出仙入凡说封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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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洪 |
羊城晚报记者 朱绍杰 实习生 熊安娜 改编自中国古典名著《封神演义》的影片《哪吒之魔童闹海》《封神第二部:战火西岐》点燃2025新年第一“爆”,以“经典再生”的形式在全球范围内掀起“封神热”。“三头六臂”的殷郊、“三头八臂”的哪吒……仙人交织、神魔混战的“封神宇宙”中,刻画了许多神采灵动、超凡脱俗的神话人物形象。 著名古典文学研究学者、南开大学“南开讲席教授”陈洪先生的新著《出仙入凡说封神》,有料、有益、有趣,带领读者领略“封神”人物的精彩纷呈,解读中国传统神话的深刻蕴涵。近日,人民文学出版社举办《出仙入凡说封神》新书发布分享会,作者陈洪以“说哪吒 谈封神 看懂中国神话”为主题向读者分享他的独特见解,也解答了记者提出的问题。 哪吒是“进口货”还是“国产货”? 羊城晚报:《哪吒2》爆火之后,关于“哪吒从哪里来”的话题引发了争议,您怎么看? 陈洪:目前学术界有人主张哪吒是“进口货”,不是“国产货”。我认为这种说法过于简单化了。“哪吒原产于印度”的论断不够严谨。一方面,他是一个从佛典中走进中土的神祇。在早期佛经中,“那吒”只是梵文咒语的一个发音。6世纪时,密宗佛经中才出现作为人格神、北方天王之孙的哪吒形象。哪吒在印度佛经中只是一个模糊的人物形象,传入中国后才开始拥有了丰富的人物故事。 哪吒“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的说法,源自宋代的禅门公案。如《古尊宿语录》中记载:“昔日哪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现本身,运大神通。大众!肉既还母,骨既还父,用什么为身?”这段问答,其实是禅宗对灵魂与肉身关系的思考。而禅门公案中这种若即若离的机锋,一般民众是摸不着头脑的。人们只好按照自己的生活逻辑来理解,于是滋生出小说所描写的父子冲突。 明朝中后期问世的两部白话神魔小说巨著《西游记》《封神演义》中,哪吒均是重要人物形象。在《西游记》中,哪吒出场次数不少,但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情节却很少。而《封神演义》中的“哪吒传”,却是小说史上独一无二的存在。《西游记》中哪吒变化的法身是三头六臂,而《封神演义》里哪吒拥有了专属的“三头八臂”;《西游记》中哪吒使用的法宝是斩妖剑、缚妖索、降妖杵等,《封神演义》中他才装配上风火轮、乾坤圈、混天绫等“标配”。后世广为流传的哪吒形象——脚踏风火轮,手提火尖枪,腰间荷叶裙,斜挎豹皮囊,也是由《封神演义》中的文字确定的。当然,更重要的是他那些精彩的、独特的故事——闹海、剔还骨肉、父子冲突,以及伐纣的丰功伟绩。 羊城晚报:从《西游记》到《封神演义》,哪吒形象与故事如何被丰富、发展? 陈洪:《西游记》和《封神演义》中有一些重合的故事情节,如哪吒闹海、抽龙筋、剔还骨肉、莲花复生、弑父报仇、以塔解冤等。《封神演义》最独特、最大胆的一笔,是在哪吒剔骨还父、李靖毁像烧庙之后,上演了一场惊世骇俗的“弑父”报仇大戏。《西游记》中对于哪吒弑父复仇的态度几乎不包含任何伦理评价,《封神演义》却在伦理层面给予哪吒“弑父”以更充分的理由。对于哪吒的复仇行为,他的师傅太乙真人持支持的态度——这其实就是作者的态度。当哥哥木吒站在伦理纲常的立场上训斥他“胡说!天下无有不是的父母”时,哪吒一金砖打得木吒摔了个“大马趴”——这一笔使读者很“爽”,显然也是作者叙事态度所致。 “忤逆乱伦”的哪吒,大胆反抗那个时代不容置疑的“天经地义”。即使哪吒最后失败求饶,也是在宝塔烧炼、武力胁迫下的被迫屈服,他的反抗精神并未被磨灭,一定程度反映了明代中后期的时代精神,同时具有某种文学“原型”的意义。可以说,“无父”的哪吒和“无君”的孙悟空,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大胆的“异端”。 可以打造一个宏大奇幻的“封神宇宙” 羊城晚报:目前动画改编电影《哪吒2》已跃升至全球电影票房榜第五名,收获巨大成功。电影《哪吒》系列是如何在小说原著的基础上汲取菁华、经典再生的? 陈洪:《哪吒》第一部《魔童降世》的基本架构,源于作者巧妙的“嫁接”。这是一个“逆天改命”的故事,哪吒改的是什么命?是身为魔丸的哪吒注定成魔,与灵珠降世的敖丙决一死战的命运。这与原著中哪吒打死龙王三太子敖丙,抽龙筋为李靖束甲的情节相去甚远。电影的改编灵感从何而来?它的故事原型其实是古龙的武侠小说《绝代双骄》。“魔童”哪吒和“小坏蛋”江鱼儿一样喜欢恶作剧,但内心却十分善良。他们因为上一代的恩怨被拆散,命里“注定”要斗得你死我活。在故事的发展中,哪吒与敖丙、江鱼儿与花无缺成为了好朋友,他们以绝大的心愿逆天改命,在生死关头维护至交。 《哪吒》第二部《魔童闹海》并未再延续第一部的宿命对抗故事,而是进行了主题转移。电影中探讨了许多社会话题。“小镇做题家”申公豹、“乡村教师”申正道、勤恳“搬砖”的土拨鼠、被锁在炼狱中的海底小妖……某种意义上,他们被看作是芸芸众生的化身。一般观众往往会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另一个主题则是渲染亲情。电影塑造了三对父子,申家父子、龙王父子和李家父子。三组叠加,舐犊之情越染越浓。和原著哪吒“弑父”报仇不同,电影为李靖塑造了一个隐忍深沉的父亲形象,他甘愿用“移花接木”之法代替哪吒承受天雷。自此,原著中哪吒与李靖之间惨烈的冲突被化解,也更适于被今天的观众接受。至于哪吒母亲殷夫人“化丹”作为影片最大“泪点”,更是将对父母之爱推向高潮。春节档期,很多家庭都是父母带子女观影,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亲情的话题与社会性的话题交织,自然引起普遍的社会共鸣。再加上电影震撼的特效技术、动画效果,便打造出中国动画电影的顶尖水准。可以说,《哪吒》第二部的巨大成功是多方面原因促成的。 羊城晚报:您觉得《封神演义》中除了哪吒,还有哪些人物值得在今天被再书写、再塑造? 陈洪:《封神演义》主要基于元代书场说书人的底本《武王伐纣平话》、明代余邵鱼编著的《列国志传》创作而成。它不是凭空而来,而是在民间长期流传、经过多种通俗文学形式再创作,最终由文人整理加工而成,有一个累积成书的过程。十七八年前,我给朋友做影视顾问时说过,小说《封神演义》可以开垦出很多故事,打造出一个宏大奇幻的“封神宇宙”。当时我还写了一份“封神七雄”的提纲,头一个是殷郊,哪吒排第二,第三个是土行孙……殷郊现在仍有很大改编空间,可能比哪吒还好发挥。 不能为改而改,不尊重原著 羊城晚报:“剔骨还肉”的哪吒、“弑君反叛”的黄飞虎……《封神演义》中塑造了许多具有反抗精神的人物形象,您认为该小说具有怎样的思想价值? 陈洪:《封神演义》具有超前的反叛性与反封建性,它的思想性是被低估的。我们今天看“武王伐纣”故事,都认为这是推翻暴君的正义之举。但关于武王伐纣的正当性问题,在历代都有争议。《孟子》中齐宣王问孟子:“臣弑其君,可乎?”孟子回答,君主的行为只要违背了“仁”、妨害了“义”,他就是“独夫”“民贼”,丧失了君主的资格。因此他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史记》中记载,汉景帝时有辕固生与黄生就汤武“受命”问题御前辩论。辕固生认为“汤武与天下心而诛桀纣”,是顺应天命;而黄生则认为“弑君”乃僭越,并举出一个形象的比喻:“‘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贯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他强调君上臣下,臣是“鞋”,而君是“冠”,不能改变。由此两例,可看出历史上对于“武王伐纣”话题争辩之盛。 但经过小说的描写、渲染,商纣王成为暴君的“共名”,这个话题此后再没有人争论。可以说,《封神演义》将商纣王树立为人们抨击暴政的标靶,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书中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能够看到作者对封建王权的质疑、反叛。历史上,明太祖朱元璋在洪武年间干了两件事:一是撤除孔庙中的孟子牌位,下令禁毁、阉割《孟子》一书;二是罢黜姜太公的“武成王”封号,将他从皇家祭祀中“撵”了出去。朱元璋既删去了《孟子》中“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等否认君主绝对权威的民本思想,又将《孟子》中作为“诛独夫”正义化身的“武圣人”姜子牙贬为孤魂野鬼,以此来强化他的君主统治。小说中有一段浓墨重彩的描写,即武成王黄飞虎反出朝歌之前,在朝堂之上举《孟子》名言当众演说。作者虚构出一个反抗暴君的黄飞虎,让他大胆讲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并高调给他戴上“武成王”的冠冕,其中的意味是显而易见的。敢于公然与明朝开国皇帝“叫板”,《封神演义》的狂放大胆也是“独一份”的。 羊城晚报:传统神话改编如何既保存原著的精神内核,又增添新的时代内涵? 陈洪:一部有特色、有创见、有底蕴的作品,它的生命力必定是顽强的。如同一棵根系发达的大树,即使枝干枯萎,气候合适时,也会旁逸斜出茁生新芽。《封神演义》在数百年间正是这样呈现着它的活力。 对于中国传统神话的衍生改编,我们的态度应该是沉浸、超越、激活、发展。具体说,既要开阔眼界,广泛借鉴,又要恪守民族文化的基本精神,民族风格、民族气派不能丢。创作、改写是为了今天的读者和观众,要有时代气息。“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以新变而“代雄”是文学艺术发展的内在规律。但是,不能为改而改,不尊重原著,不尊重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