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明 父亲出生于民国年间,3岁死娘,7岁死爹,带着小他两岁的弟弟,靠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父亲曾多次跟我们讲起,说他的母亲去世时,叔叔才一岁多…… 父母共同养育了七个子女。其中两个,即哥哥、弟弟,在同一天患脑膜炎夭折。与此同时,父亲还把小他十多岁的满嗲、满姑也拉扯成人。 父亲从未上过学,仅靠边放牛边站在私塾的窗外,用树枝当笔、用地板当纸,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学会了简单的加减乘除,记住了一些简单的四书五经。通过观看与学唱花鼓戏以及乡亲们的言传身教,他铭记与践行着中国传统文化的仁、义、礼、智、信。 大集体时代,生产队的工日,一人劳作一天仅值七、八分或一角多钱。一家十一口人吃饭,劳动力少,每年春节只放五、六天假。等到放假收工的哨子一吹,父亲便领头与几个事先约好的叔叔伯伯们一起跳上停靠在湖边的小船小筏,摇到洞庭湖中砍芦苇、挖湖藕,或放丝网、划钓钩打渔……直到假期结束后才回到家里,将赚到的辛苦钱交给母亲,用以支付过年时赊欠的货款。 用父亲的话说,为了一家的生计,他人生的前40年从未在家过过一个完整的春节! 由于家里人口多,劳动力少,导致工分少、分粮也少。粮食不够,父亲总是摸黑到家门口的黄土湖与南洞庭湖的湖滩上去挖野生湖藕。父亲白天要出集体工,只能晚上偷偷去挖。严冬来临,正是家里缺粮严重的时候,父亲便打着赤脚、肩挑竹箕、手提藕锹,破冰铲雪挖藕……往往是挖下一担藕,已是鸡叫二、三遍了!父亲挖到藕回到家里,母亲早已在堂屋中升起了一小堆柴火……怎料父亲冻了大半夜的双脚早已麻木,突然遇到明火烤,立马便是一阵阵的剧痛……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由于家贫,我看书学习大都是用旧棉絮做灯芯、空蓝墨水瓶子装废柴油做成的灯盏。自初中开始,我便酷爱语文,喜欢阅读借来、找来甚至捡来的文学书籍。燃烧废柴油的灯盏常常将粗布蚊帐、“毛蜡烛”墙壁以及自己的鼻孔熏得黑黢麻孔。父亲便叫母亲卖掉两只下蛋母鸡,给我买来一盏崭新的美孚牌煤油灯,并找关系每月给我打一斤凭票供应的正宗煤油,专供我读书学习。 大约是我读初二的一个夏天,我边放牛边看小说,因看小说入迷,水牛将邻居家一块水田的禾苗吃掉了一大块。父亲知道后,一气之下将我一个装有二十多本有封皮无封皮甚至缺角少页的中外小说与连环画的木板架子,一股脑扔进了屋前的鱼塘!我站在鱼塘对面拿着一个空农药瓶子威胁父亲:不给我把书捞上来,我便喝农药……最终还是父亲妥协,私下叫大哥将鱼塘的书给我捞起来晒干……后来,在我中途辍学回来务农之后,父亲见我不是一个做农活的料,却十分痴迷读读念念、写写划划,“特批”一星期放我一天假,给我10块钱,让我骑上新单车到集镇上去买书、读书、借书。 因父亲的包容、宽仁以及关心与关爱,我深埋于幼小心灵的那颗热爱读书学习、热爱文学的种子慢慢地破土发芽。 如今,父亲走了,母亲也于三年前这个时季走了。父亲遗留的藕锹比一般的铁锹小一号、也比一般的铁锹更厚实与锋利,锹顶装有一个约30厘米长的“T”形的杂木柄。那时洞庭湖畔能吃的野生植物与野生鱼多,父亲冬天用藕锹挖藕、挖蓼米根,春天还用藕锹砍“散籽鱼”、在湖洲上用藕锹围堰捕鱼……父亲的一把藕锹,堪称我们一家生活困难时期救命的重要工具。 父亲过世三日后,我按习俗给父母合葬的新坟“复土”。父亲曾用机油反复擦拭,后又由黄油裹护的藕锹,在我反复用力与故乡泥土的摩擦下,竟越挖越亮、越磨越锋利。 炎炎夏日,我匍伏于故乡大地上,汗水与泪水一次又一次蒙住了我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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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来源:羊城晚报
2025年08月07日
版次:A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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