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谈玉卿嫂“照镜子”

　　□何华[新加坡]

　　今年五六月间，我去台北采访作家白先勇，请他谈谈他的小说改编成电影、电视剧、舞台剧的经历和得失，其中就包括《玉卿嫂》的改编。

　　《玉卿嫂》这篇小说的视角很特别，故事的叙述者是一个叫“容哥儿”的小孩，透过他的视角来看成人世界。小孩子天真，看到的都是“真相”，无意间，却酿成了悲剧——容哥儿把庆生拉去戏园，庆生与女戏子有了外遇。

　　用小孩的视角看世界，会更真实。譬如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国作家格拉斯的《锡鼓》就是通过怪婴奥斯卡的眼睛，揭露上世纪德国纳粹的暴行。这个“六岁侏儒”的故事被著名导演施隆多夫拍成电影后轰动全球。说到电影，瑞典大导演伯格曼的代表作之一《芬妮和亚历山大》，也是用男孩亚历山大的视角看家族的纷乱关系。

　　白先勇说：“在爱荷华作家工作坊，我学到不少东西，了解到小说叙事观点的重要性。英国著名文学评论家珀西·卢伯克的经典之作《小说技巧》对我启发很大，我从这本书里了解到小说叙述视角的重要性，之后写小说时，有意识去想这个问题，该用什么样的视角去叙述。”

　　1984年，《玉卿嫂》拍成电影，张毅执导，杨惠姗主演。白老师认为：“这是由我的小说改编的电影中艺术成就最高的一部，张毅擅长用电影语言塑造人物，心理刻画细腻深刻，主人公四次照镜，用镜子影像把玉卿嫂的内心变化历历表现出来。”

　　照镜子，很多名导演都用。意大利电影大师维斯康蒂就很会利用镜子反映人物内心活动。王家卫的电影也擅长“镜像叙述”。

　　小说当然可以描写梳妆打扮照镜子，但到底不如影像这么直观。电影《玉卿嫂》“照镜子”运用得非常高级，玉卿嫂一共四次照镜子。

　　第一次，玉卿嫂要去和“干弟弟”庆生约会，看似平静的外表下，藏着对庆生的一腔爱意，她精心打扮，画眉毛、抿口红，满脸都是对小情人的怜爱。第二次，她也是要去幽会，这次照镜子时间很短，一个镜头带过，这时小少爷容哥儿边跑边喊“玉卿嫂、玉卿嫂”进来了，他看见玉卿嫂在镜子前的容貌惊呆了，说她真漂亮，穿得像新媳妇。重点是这次玉卿嫂还喝了点酒。杨惠姗的表情太好了，一脸娇羞，满面春色。后来容哥儿回来，发现玉卿嫂不见了，他跑去庆生那里找她，他戳破窗纸，看见玉卿嫂和庆生在一起。小孩子很吃惊、迷惑，同时还有被抛弃的失落，他成了“成人世界”的“窗外人”。第三次，最精彩，她亲眼看见庆生和戏子金燕飞走在一起，玉卿嫂难过至极。回到家里，这时外面下着雨，她对镜自照，发现头上一根白发，狠命拔下，放在火盆里烧，有意无意把自己的手烧伤了，她想用肢体的疼来减轻内心的痛。杨惠姗的表情有点凄厉，对白发上头、青春不再的那种痛惜。第四次，玉卿嫂有了杀机，打算和庆生同归于尽。她知道自己是最后一次照镜打扮了，所以格外精心。杨惠姗演得真好，她的表情却是温柔的，仿佛第一次去约会一样，那么平静、那么超然，那些爱恨都藏在里面。对镜打扮好了，她对容哥儿交代几句话，也是无比温柔。孽海情深，情字害人。玉卿嫂用死摆脱了情。

　　白先勇说：“有一次在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放映我小说改编的电影，其中包括《玉卿嫂》，杨惠姗受邀出席，她说，‘我演过一百部电影，人家以为我只演过《玉卿嫂》一部。’《玉卿嫂》的确是杨惠姗的代表作。”

　　导演张毅五年前病逝，杨惠姗大恸。这些年，杨惠姗经常穿张毅的西服、衬衫，用张毅留下的领带，她在张毅的世界里感到温暖和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