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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惠州的时光, 是什么让苏轼 文思泉涌?

东坡在惠州 下

来源:羊城区域     2019年11月29日        版次:ZHA15    作者:

     东坡吃荔枝雕像 羊城晚报记者 陈骁鹏 通讯员 王锭铨 摄

  

  羊城晚报记者 夏杨  

  从1094年10月抵达,到1097年4月离开,苏轼在惠州不足两年零七个月。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王水照曾做过统计,就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苏轼创作了400多篇(首)诗文、序跋等。更有一说,包含书画创作,总数多达580篇、首、幅。

  如此大致算下来,在惠州的时光,苏轼平均每三天就有一到两篇作品问世。这比很多现代人发“朋友圈”都多,可谓文思泉涌、笔耕不辍!

  苏轼在惠州短暂停留的这段时间,给惠州带来了丰厚的文化遗产和精神财富。当然也可以说,是惠州收留了失意中的苏轼,给了他心灵的温暖和诗文创作的条件。

  那么,在惠州的时光,到底是什么因素,让苏轼文思泉涌?

  壹 拥抱自然 大美山水,诗意游走

  纵观苏轼在惠州900多天的行踪,你会发现,尽管由于“惠州安置”,处于被“监视”的状态,但他或有官员朋友陪伴,或就近灵活安排,还是去了不少地方。苏轼的很多创作灵感,就来自他亲眼所见的岭南风物。

  苏轼一向豁达,每次被贬外放,尽管内心惆怅,但最终都成了他的采风之旅。显然,这次也一样。他一路坐船南行,每到一地,凡遇佛寺道观或山水胜迹,都会利用琐碎时间弃船前往。过广州时,他上了白云山,在蒲涧寺“神会”安期生。他写诗曰:“昔日菖蒲方士宅,后来薝卜祖师禅。而今只有花含笑,笑道秦皇欲学仙。”

  没到惠州前,苏轼的小舟经过他心仪已久的道教圣地罗浮山。他与葛洪神交已久,当然不愿错过拜山机会。“人间有此白玉京,罗浮见日鸡一鸣。南楼未必齐日观,郁仪自欲朝朱明。”(《游罗浮山一首示儿子过》)山中留住的那晚,他情绪激动,一口气写下六篇散文和一首诗。

  这一路所见,客观上给他郁闷的心情一些释放。风景与他相遇,便产生了一篇篇诗文。

  到了惠州,他被太守詹范安排住在了风景绝佳的合江楼。当年的合江楼建在东江和西枝江的交汇之处。登上此楼,近有江帆,远有山树,都尽收眼底。“江风初凉睡正美,楼上啼鸦呼我起。”(《寓居合江楼》)可见当时的苏轼心情大好。

  虽遭贬谪,但苏轼仍是当时的文坛领袖,地方官和百姓对他都有几分景仰和尊重。除了当时的惠州太守詹范,还有后来的继任者方子容,及循州太守周文之、博罗县令林抃、广州太守王古等,都不时前来探望他,给他送来生活所需,邀他携酒访幽。

  比如苏轼刚到惠州不久,程乡(广东梅县)令侯晋叔、归善县(今惠州城区和惠阳区)主簿谭汲等,就邀他坐船去大云寺,并在松树下野餐饮酒。此事他记述在《浣溪沙》中:“罗袜空飞洛浦尘,锦袍不见谪仙人。携壶藉草亦天真。”

  对爱好游历山水的苏轼来说,等人邀请显然不够。大云寺出游不久,他听说白水山风景不错,就带着儿子苏过自行前往了。他们在汤泉里洗澡,傍晚才返回。他当日的诗文间流露出对这方山水之爱:“此山吾欲老,慎勿厌求取。溪流变春酒,与我相宾主。”(《白水山佛迹岩》)

  惠州山水秀美,即便不出市区,还有西湖让人流连。于是,西湖周边,留下了苏轼密密匝匝的足迹。其《江月五首》写道:“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正似西湖上,涌金门外看。”你看,他夜晚还在游西湖!

  苏轼幸甚,在他失意的时候,惠州给了他安顿。惠州幸甚,苏轼每行一处都留下了故事和诗文。这又成了惠州新的风景线!

  贰 赤子情怀 混迹民间,生活入诗

  尽管受到惠州当地的照顾,但毕竟是贬官,刚在合江楼住了十多天,朝廷就责令惠州府对他严加看管。苏轼不得不搬出合江楼,迁往嘉祐寺(荒郊野外的一座破庙)居住。

  接连的打击令他心情郁闷。他回想起自己的过往,“定居之后,杜门烧香,闭门清坐,深念五十九年之非耳……”他把自己的书房命名为“思无邪斋”,并作《思无邪斋铭》、《思无邪丹赞》。此后,他对宠辱、得失、进退、贵贱等有了更深的认知。“心若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记游松风亭》)

  贬官“不得签书公事”,这客观上免去了他的“案牍劳役”。在惠州,他走出官府,走进了民众生活,“杖履所及,鸡犬皆相识”。他找屠夫买菜,和邻里攀谈,这些人都成了他的朋友。他这一时期的作品,透着地气,读来生动鲜活!

  绍圣二年三月,他游览白水山佛迹岩,归途中遇到一位80多岁的村叟,老者热情地请他饮酒,并约他待荔枝成熟时再来一游。他写诗记事:“有酒持饮我,不问钱有无。”“步从父老语,有约吾敢违?” 此后他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又写诗曰:“君来坐树下,饱食携其余。归舍遗儿子,怀抱不可虚。”(《和陶归园田居六首》)这就是淳朴的乡间生活。

  因与民众的感情,苏轼热情地歌颂岭南风物。比如荔枝,他写过多篇诗文,最出名的当然是“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成了千百年来推介岭南的第一广告词。

  爱荔枝,他还饱含深情地写道:“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

  因感怀唐明皇宠幸杨贵妃差点误国的故事,他还写下了为民请命的千古名篇《荔枝叹》:“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

  苏轼是个富有情趣的人,他把日常种菜、种药、酿酒、做饭等都写进了诗文。

  他爱酒,一位道人朋友给他一个酿酒方,他便亲身试验,果真酿出了桂酒。为此他高兴得手舞足蹈,不仅邀请朋友来品尝,还写成了《新酿桂酒》、《桂酒颂》、《书桂酒颂》等多篇诗文。后来又得到酿真一酒的方法,他又很快酿出了真一酒。

  对于真一酒酿造方法的来历,他叙述得神秘而充满仙气:“予在白鹤新居,邓道士忽叩门,时已三鼓,家人尽寝,月色如霜。其后有伟人,衣恍榔叶,手携斗酒,丰神英发如吕洞宾者,曰:‘子尝真一酒乎?’三人就坐,各饮数杯,击节高歌。合江楼下,风振云涌,大鱼俱出。袖出一书授予,乃真一酒法及修养九事。末云九霞仙人李靖书。既别,恍然。”

  在惠州的生活是艰苦的,有时需朋友接济方可度日。即便如此,他仍是乐观的。买不到肉的时候,他就和屠夫商量,把别人不要的羊脊骨卖给他。回到家,他先下锅煮,然后涂上酒和盐,再放火上烤,结果香气四溢。他兴奋地把这一“发明”写信告诉弟弟苏辙。我们今天读这封信颇为心酸,却又能从中感受到他当时苦中作乐的劲头。

  就是这样,苏轼用他的华彩健笔记述着日常琐事,诸如《记惠州土芋》、《菜羹赋》、《记菊帖》、《种茶》等等。有人统计过,此间苏轼所写咏茶诗有4首,咏荔诗词有5首,咏梅诗词有6首,有关酒的诗文更有8篇之多。这些诗文都十分清新有趣。

  透过这些“琐碎”的文字,900多年后的我们,仍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位智慧而乐观的老人,其赤子之心,熠熠闪光。

  叁 心灵沟通 跨越时空,唱和陶潜

  被贬惠州的苏轼,其心情总体是苦闷的。到惠州的第一个上元夜,他写诗回首自己生活的变化:“前年侍玉辇,端门万枝灯……去年中山府,老病亦宵兴……今年江海上,云房寄山僧……”如此变故,心灵强大如苏轼,也努力地寻求着精神的寄托。

  这一时期苏轼的诗文中,有一类很特殊,是跨越时空,与距他约600年的东晋诗人陶渊明的隔空唱和之作。

  虽然苏轼一生中写唱和陶渊明的诗最早不是在惠州,但最集中、最多的无疑是在惠州。有人统计过,在惠州的两年多时间,和陶渊明的诗竟然多达109首!

  陶渊明厌倦官场,担任彭泽县令仅80多天就弃职而去,留下了震古烁今的《归去来兮辞》。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隐居,过着简朴的田园生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苏轼仰慕陶渊明,曾想象着把自己与葛洪、陶渊明画在一张图上。“愧此稚川翁,千载与我俱。画我与渊明,可作三士图。”他多次游走于葛洪生活过的罗浮山,为他的丹灶、药池题字写诗;更流连于陶渊明用诗文营造的“桃花源”里,隔着时空与之唱和。

  唱和陶渊明,是苏轼在惠州的贬谪生活的一种特殊表达。他没有直接述说自己的不满和苦痛,而相反,他随遇而安,努力去适应当时的生活处境。“环州多白水,际海皆苍山。以彼无尽景,寓我有限年。”(《和陶归园田居》)

  为何苏轼要和陶渊明诗?东坡研究学者王启鹏曾专门做过分析:他们心境相同、心灵相通。

  具体说来,一是苏轼仰慕陶渊明。陶渊明了解自己的心性,决然离开官场,苏轼在心灵上认同陶渊明,自己却未能做到这一点。“平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服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追和陶渊明诗引》)。

  二是他当时的处境,很容易被陶渊明诗歌触动。陶渊明“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在仕途中跌跌撞撞身心受伤的他,这样的诗句有扎心之痛,容易形成心灵的共鸣。

  其三,也是苏轼的无奈之举。回望自己坎坷的仕途,可谓“成也文字败也文字”,乌台诗案中差点丢了命,在被贬黄州时“廪入既绝”,“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叉”。生活之艰辛可见一斑。而被贬惠州,亲人离散,只有朝云和小儿子苏过陪伴,不久朝云也病逝了。体弱多病,举目无亲,当时处境下的苏轼,心境难免有所郁结,又不敢多说话,就想出了追和古诗的方式,实现特殊的心灵表达。

  这一推断,苏轼留下的文字可以证实。他给朋友程全父的信中说:“仆焚毁笔砚已五年,尚寄味此学,随行有《陶渊明集》,陶写伊郁,正赖此耳。”

  正是用这种方式,苏轼营建了他在惠州时光的精神世界。他品读陶渊明,并用自己的感受与之“交流”。“门生馈薪米,救我厨无烟”“米尽初不知,但怪饥鼠迁”“典衣作重九”“落英亦可餐”……生活的艰辛跃然纸上。今天读来,仍令人心潮起伏,感慨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