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宏 一场雨后,田里的草与苗,挤成了青郁郁一疙瘩。以前没有灭草剂,帮禾苗儿清理门户,靠的是一柄锄。 俗话说,地里的草、家里的猫,都有九条命,耐死。草,好像永远锄不尽,因此夏日锄禾,好像是永恒的一项活计。 锄草,最宜响晴天。阳光越狂暴,锄禾人身上越是熬煎,心里头越是高兴。盼的就是这有劲道的阳光啊,它会帮人收拾这烦人的野草,实现丰收梦,保证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民谚往下延续。 父亲是个优秀的锄者,出色的庄稼把式。大生产队时,割麦收秋,薅苗锄禾,他是“打头儿”的角色:分工、派活之类的,并不属他管,那是队长的权威;他其实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社员。可是,每每地头一站,镰刀锄头一上手,他的身份地位刹那提升。他成了元帅成了将军,他要身先士卒,做出表率。他的位置永远在最显眼的地方:人们正中间的那一垄,那一垄的第一个。那么多双眼睛注视下,他悠悠喊一声“开镰喽——”或者“间苗儿喽——”之后,割下第一镰,耪下第一锄。这是起点,也是360度无死角审视下的完美开始,是禁得起打量、挑剔、模仿参照的标本。以他为首,两翼紧随,一个箭形梯队,缓缓行进在黄色或绿色的田地里。 那是父亲作为一个农民最辉煌、最快乐的记忆了。 父亲,做“打头儿”,一直到生产队解散。后来,跟在父亲身后的,只有我们一家人了。有时,我一边近乎瘫软地拉着锄头,一边偷眼看他:他的动作有板有眼,有轻有重,抑扬顿挫,不知疲倦,身体里仿佛装着一台永动机。豫剧《朝阳沟》里唱:“那个前腿弓,那个后腿蹬,心不慌来手也不要猛”……他就有那种沉静入戏的状态。他轻轻把锄头送出去,锄尖儿落地,银亮的锋口吃进土里;他顺势一拉,腾起一阵轻微尘烟。像一场微小的战役打过,杂毛乱草纷纷扑地,或被掩埋,或断根折茎。锄头过处,像被剃过的头,土层松软,一棵棵俏丽的苗儿,袅袅而立。 他双脚一前一后,踩在锄过的垄里,浮土松软得能没住鞋帮。父亲跟我做示范,说:锄头吃土最少一寸厚,这样,草也死了,墒也保了。 然而,对于我,锄禾是一种高强度的体力消耗,重复机械的动作,枯燥得难以忍受。锄不了几垄,便腰酸,胳膊疼,手掌起了泡;再加上烈日越来越暴躁,人几乎处于半灼伤状态,汗流滚滚,越过眉毛,直抵眼球,辣得睁不开眼。一时间,渴也来了,饿也来了,又累,又晒,又晕……我在地中央充满怨愤地埋怨、发脾气,甚至撂下锄头踅入地头的荫凉,噘着嘴像在跟谁置气。 父亲不喊我干活,父亲讲故事。我现在感觉,他与其说是以故事来贿赂我们干活儿,还不如说是为调节锄禾的气氛。每讲故事,他有个开场白:“说故事,道故事,北边来个傻小子。捡了十八个蛋,孵了十九只鸡……”我一听,用衣襟胡噜一下脸上的汗,磨磨蹭蹭就过来了。 父亲讲三侠五义,也讲南征北战,还讲村里人去北河叉王八……有次,他讲1971年他去沙河建朱庄水库,搞夜战,一直干到凌晨两点,挑担运沙,大脑已酣酣入睡,两腿还在自动前行,好像是靠着脚趾自动找路面。踩到水沟里时,一声大叫,彻底醒来……那时,为了跟上父亲的速度,我不敢放松,因为一放松就会漏掉故事的情节。 临近正午时分,太阳愈加猛烈。父亲让我们去树荫下歇凉,由他来完成最后几垄。我在荫凉里看着他,他那被阳光照得明亮而萎靡的脸,弯成一张弓的腰,裤脚处滴滴答答的汗水,那背上凝出的一圈圈白渍盐粉。我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让父亲脱离开这种煎熬的生活。 多少年后,我曾几次试图将他从土地上迁走,让他跟我在县城里过那种悠闲自得的老年生活;可是,每次都失败了。他像一棵被无情拔离土地的庄稼,萎靡,失落,时不时叹息,说自己活着没了乐儿。“地头吸支烟,炕头喝盅酒,锄地回来歇个晌”,那样的日子,才是最大的享受。 我终于明白,对于父亲而言,锄禾耕稼,不是熬煎,不是苦楚,而是事业,是一生苦乐所在,是天正地正的本分,是他在这个世上生存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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锄禾的父亲
来源:羊城区域
2021年06月18日
版次:ZHA16
栏目:
作者:米丽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