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说岳·抱愧忠门

　　□陈雪

　　岳飞被害之后，关于他妻子儿孙被全部流放的具体地点，史学界一直众说纷纭，版本不一。《宋史·岳飞传》《岳飞评传》《说岳全传》等皆有出入。在网上搜查更是令人眼花缭乱，有曰岭南，有曰云南，有曰广西，有曰漳州；有的说集中发配，又有说分多地羁押，各执一词。岭南惠州是众多说法中被提及最多的，尽管是不是全家被流放至此尚无定论，但主要的一支一脉是有据可考的。可惜的是，他们在惠城生活了二十年之久，却一直鲜为人知。非但外地人难以知晓，就连土生土长的惠州人也知之甚少。

　　早在十余年前，岳飞的后裔岳喜高先生专程从北京来到惠州。作为岳飞文化思想研究会的主要成员，经过多年的努力和深入的研究，他认为惠州城就是岳飞一家当年发配流放的地方。他深信，在这漫长的二十年里，总会留下大大小小的遗迹或口口相传的故事。尽管惠州的文史学者积极配合，尽力协助，但最后仍无法确定当年都监厅和住所（拘管岳飞家人的地方）的遗址，这让岳喜高先生颇感无奈，抱憾而归。惠州的文化人士亦心有不甘，十余年来他们一直在努力挖掘，共同地寻找。在市作协组织的“挖掘岳飞后人寓惠故事”学术研讨会上，大家进一步达成共识，要像研究苏东坡一样深入地研究岳飞，因为他俩都是中国历史上光芒四射的风云人物，都与惠州有着无法割舍的千年情缘。

　　北宋的苏东坡，南宋的岳飞，一个是大文学家，一个是大英雄，苏东坡1101年去世了，岳飞1103年才出生。苏东坡比岳飞幸运得多，虽然他仕途坎坷，命运多舛，但也仅是贬官谪吏四处漂泊而已。岳飞在短暂的四十年生命历程中，有二十多年都在为南宋江山横刀立马，浴血疆场，最后却因莫须有的罪名被下诏处死。苏东坡、岳飞与惠州的千年宿缘，皆因成为宫廷派对的牺牲品，才与这片当年的蛮荒之地，搭上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苏东坡遭贬时，带着侍妾王朝云来到惠州；岳飞、岳云被害后，岳飞的妻子李娃带着一家老小来到惠州。王朝云在惠州待了一年多，因病早逝；李娃一待就是20年。王朝云在惠州去世后，留有朝云墓、塑有朝云像，苏东坡建有东坡祠、东坡馆，现存的每一处遗址遗迹，都可以寻找到他们当年的生活轨迹；李娃在惠州生活了20年，虽没在惠州去世，也未葬在惠州，但谁也说不清她在这漫长的20年里，住过哪些地方，又经历了哪些艰辛。两者相比，落差是如此之大，想想实在有些亏欠忠门。

　　然而深究其因，并非惠州人厚此薄彼，偏爱苏、王，只因苏东坡以文著世，虽是朝廷贬官，却能用自己的如椽大笔在惠州留下了500余首诗文，足以让后人从他的诗词文赋中窥知他在惠州的生活状况。至于对王朝云的了解，也多来自苏东坡写给王朝云的诗文。一首首将朝云喻之梅花、寓示高洁的深情悼亡诗，不但让惠州人知道了苏轼对朝云的挚爱和思念，还使得梅花成为一种凭吊的意象，逐渐形成梅花祭礼的地方民俗。这自然得益于苏东坡会写，也彰显了文学的力量和文字的独特传承功能。

　　有人会说，岳飞也会写啊！岳飞不但是军事家，还是文学家，单凭一首《满江红》就可入列“宋代八大家”。此言毫不夸张，但此时的岳飞已含恨九泉了。人们还会说，岳飞的儿子也会写呀，无论是岳霖还是岳雷，都会写诗作文，但须知他们是罪臣的家属，是流放监管的对象，除了不能乱走乱动，更不可以乱说乱写了。我们今天看到的《金陀稡编》和《金陀续编》，都是在岳飞平反了几十年之后，由岳飞的孙子岳珂先后整理编著出来的。数十年时过境迁，一切都成为历史。岳飞的后人况且如此，外界人自然更不敢触碰这个“谋反罪臣”的红线了。也许还有人会问，杀害岳飞的秦桧死了之后，总可以写了吧？也不行，须知陷害岳飞的不止是秦桧一人，他还不足以致岳飞于死地，关键是高宗还在位上，这个皇帝活了81年，在位时间长达35年。在他执政期间，他不可能去为一个自己下旨处死的“罪犯”平反。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这不单是因为赵昚继位，换了皇帝，更有宋、金时局变化的重大原因。为了抵抗金国的步步进逼，激励抗金的士气，朝臣纷纷上疏，一再提出要为岳飞平反，南宋朝廷才开始解除了对岳飞后人的羁押，让李娃一家重新获得自由。但此时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平反，仅仅是放松了对岳氏后人的监管。到了1163年，宋孝宗才真正着手为岳飞冤案平反。

　　从1142年到1163年，岁月的河流己流逝了整整二十一年。从孝宗继位后的圣旨上可以看到，第一次“召岳飞、张宪家属，令见拘管州军并放令逐”，岳飞妻子李氏及子孙才得以自由。到了第二年的七月，朝廷再下诏“返复岳飞原官，以礼葬，访求其后，特以录用”。此时欲“以礼葬”，却找不到岳飞的尸骸，想“特以录用”岳飞的儿孙，又不知他们是死是活今在何处。一道道圣旨，读来令人辛酸，也让人心寒。历史是容易被尘封的，二十年光阴，朝臣更迭，早已物是人非，连朝廷都无从访求其后，又何能苛求地方史志有其详记？

　　直到1178年，此时岳飞已死去36年，孝宗皇帝在召见岳霖时说：“卿家纪律，用兵之法，张、韩远不及，卿家冤枉，朕悉知之，天下共知之。”有了皇帝的这一番表白，岳霖才敢着手收集父亲的相关资料，拟汇编成书。但由于他年岁渐高，精力不支，年届花甲之时，仍无成书。此时岳霖已调广州为官，次子岳珂随父在粤。绍熙三年（1192）年届62岁的岳霖在离世之前，拉着儿子岳珂的手叮嘱：“先公之忠未显，冤未白，事实之在人耳目者，日就湮没。余初罹大祸，漂泊囚螺。及至仕途，而考于见闻，访于遗卒，掇拾而未及上，余罪也。苟能卒父志，雪尔祖之冤，吾死瞑目矣”！岳珂不负父亲的厚望，他不但考取了进士，成为南宋的文学家和史学家。更为难得的是，他在父亲整理好的书稿的基础上，经过十余年的努力，终于出版了《金佗稡编》二十八卷，到端平元年（1234年）撰《金佗续编》三十卷，这些都成为后人研究岳飞的重要文献。岳珂有一首《鹤林寺》，诗曰：“秋枕竹鸣屋，昼棋松掩关。雨晴犹湿径，云薄不藏山。未洗中原恨，谁消永日闲。西风动征隰，空愧鬓毛斑。”诗中抒发了自己继承祖先的遗志，报效国家、洗雪国耻的信心和决心。尤其是“未洗中原恨，谁消永日闲”二句，更是表达出他对父辈及祖父未竟心愿的感慨和喟叹。

　　对于历史资料不全，史书无从考证的事，长期研究惠州文史的何志成先生有此见解：为何岳飞后人寓惠的史料不存于民间，官方也无据可考，究其原因有二：一是惠州最早的地方志——南宋《惠阳志》，在宋元鼎革之际遭兵焚不幸散佚，使得大量的宋时惠州史料不为人知；二是在拘管忠义之门期间，非但没有给予同情照顾，反而有刑讯逼供之虐待，在当政者看来，无异于污点，自然不敢记入官方编撰的史志。惠州市博物馆原馆长王宏宇先生在《惠州风物拾遗》书中曾披露：南宋洪迈（1123-1202）在岳飞遇害时约19岁，他在绍兴十七年随父洪皎流放英州（今英德，英德距惠不远，同属岭南情况熟悉），他撰写的《夷坚志》有文字记载：“岳少保以非命亡，其子商卿并弟开妻女皆羁管惠州郡，拘置兵马都监厅之后僧寺墙角土室内，兄弟对榻，仅足容身，饮食出入，唯都监是听。” 在《岳飞正传》第55回有“岳霖漳州抄佛经，岳雷惠州授蒙童”的章节，这些零碎的文史资料都可以佐证忠门之后流放惠城的生存状况。李娃当年来惠时，最小的岳云之女才1岁，最大的是16岁的岳雷，岳霖12岁，岳震7岁，岳霆也只有3岁。由此想来，李娃一家在惠州的日子该是何等苦楚。一个柔弱的女子，在家道骤然从将门显贵跌入流刑深渊的凄风苦雨中，毅然撑起了岳家的一片天，一撑就是二十年，从满头青丝撑到了满头白发。她的内心是何等强大，她的意志是何等坚强！

　　惠州城的百姓是善良的，他们爱憎分明，能辨忠奸，对英雄之后充满了怜悯与同情。虽然他们势单力薄，位卑言轻，但他们对岳飞一家的悲惨遭遇施予援手。惠州人租田地给岳家耕种，以解无米之炊；惠州人帮助岳家租来房子，请岳霖教穷孩子念书识字，有钱给钱，无钱给米，帮助岳家解决温饱之虑。看到岳霖长大成人，当地人热心地牵线搭桥，把惠州本地女子陈氏介绍与之成婚。试想，“罪臣”之后能在流放之地结婚成家，生儿育女，这桩婚姻倾注了多少当地的百姓的友善和真诚。从这个意义上说，惠州人又无愧于岳氏后人，他们为保护忠门之后，延续英雄血脉，默默地做出了巨大的努力。

　　由此说来，我们今天的挖掘和寻找，就不仅仅是为了寻找忠门之后的生活遗迹，并藉此场馆来彰显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人文气息。更重要的是为了探寻那精忠报国、不屈不挠的英雄谱系，弘扬中华民族伟大的爱国主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