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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黄鹤楼

来源:羊城区域     2022年03月04日        版次:ZHA16    栏目:    作者:曹杰

  □曹杰

  

  立春之后,离家不远的武汉迎来了2022年第一场大雪。东湖之畔,珞珈山上,瑞雪穿庭挂树,结满了虬龙琼枝,恰似提前绽放的樱花,纷纷扬扬,让人心生欢喜。

  苍茫大地,乾坤朗朗,阴霾逐渐散去,大家纷纷走出家门,以白雪为素材,秀起了才艺。在木兰草场,在黄鹤楼前,在长江之滨,在首义广场,大大小小,各具特色的纯手工“冰墩墩湖北分墩”闪亮登场,刷爆了朋友圈。

  在众人之中,最让我觉得暖意融融的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为了迎接虎年,他穿着老虎公仔造型的衣服,在黄鹤楼下的广场上和自己堆的一个冰墩墩微笑合影。此时,一向熙熙攘攘的广场空无一人,只有风雪漫天。濒临万里长江,雄踞蛇山之巅,挺拔独秀的黄鹤楼仿佛也变得温柔细腻起来,成了老人和冰墩墩唯一的观众和伙伴儿。

  刷完朋友圈,看着书案上历时五年、辛苦撰写成书的《岭南名臣叶春及评传》。我不禁想起,黄鹤楼前这位堆冰墩墩的老人,和几百年前年过六旬、暮年出山的惠州先贤叶春及何其相似。万历二十年,风雪交加,除夕将近,黄鹤楼上,满头白发的叶春及把酒临江,思绪万千。他的背后,是罗浮石洞,隐居廿载;他的前面是仕宦浮沉,宫门九重。

  从当年在惠安任上,励精图治,“治绩为当时第一”;到迁宾州知州,阴差阳错,被“削为士伍”;再到“辟逃庵以居,遂不复出”。饱经沉浮之后,叶春及,那个十七岁时,曾在惠州孔庙立下“谓他日不殂豆其中者,非夫也。”的屠龙少年,并未忘记曾经的誓言。二十年的罗浮隐居,他有扛起湛若水讲学大旗的欣喜,也有博罗知县邓以诰修改县志时的抵牾,蹉跎岁月,得失参半,但是硬颈之气,不输当年。

  时任两广总督,“骏烈光乎一代,清风冠于八闽”的吴文华,在故乡福建连江时便知叶春及的贤名,叶春及的《辞署连江县》,更让其感受到了叶春及人格之高。巡抚广东之后,他向朝廷推荐叶春及时,不吝啬赞美,说道:“叶春及学超流俗,行追古人。应诏三万言,凿凿无非经济,政书十余卷,蔼蔼悉出真心,臣常耳目其人,盖唐元德秀之流,似不可以资格限之。”吴文华将叶春及比作唐朝的隐士元德秀,认为他是社稷之才,不应该以“削为士伍”的身份限制他的发展,应该让他发挥更大的功能。

  太常卿艾穆在擢升四川巡抚时,以叶春及“学综百家,文追两汉,砥行以圣贤为归,抗志在俗流之表”,因此举以自代。他的挚友,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显官,内阁首辅赵志皋也力邀叶春及出仕,这些让年迈的叶春及重新燃起了修齐治平的志向。万历二十年壬辰,六十一岁的叶春及离开了罗浮山石洞,回到家中,准备接受朝廷的征召任命,这期间他将父母的坟墓迁葬到黄田山,即今日惠州市城区黄田岗,并作了《先府君退斋先生先孺人方氏迁墓志铭》,做完了这些,叶春及就准备赴任湖北郧阳知府。

  郧阳地处湖北西北部,比邻河南和陕西,古代是秦楚交界之地。汉江穿城而过,武当山的余脉延伸到这里,形成了山环水绕的地理特质和优美的环境。叶春及在郧阳为官的时间并不长,但是他依然坚持为民请命,甚至不顾自己的安危。他的卓越表现,赢得了百姓的认可和朝廷的关注。

  万历二十一年冬,叶春及再次迎来了朝廷的新任命,升迁其为户部员外郎。员外郎,顾名思义,是指定员之外增置之郎官,类似于魏晋时期的员外散骑常侍,三省六部制推广之后,每个部都有一定量的员外郎名额,也称副郎或外郎。在明朝中晚期,其官秩为从五品,虽然并不是很高,但是却能接触中枢机要。

  收到任命之后,叶春及踏着寒冷的北风,沿着汉江一路坐船南下,打算经过长江,走京杭大运河入京城。一直到除夕前两天,他才到达武昌,当地的官员置酒于黄鹤楼上,宴请叶春及,当时刚好天降大雪,看着楼外的苍茫长江,叶春及感慨顿生,赋诗一首——《除夕前二日武昌孙大守李别驾韩司刑置酒黄鹤楼席上口占》

  欲乘黄鹤鹤不来,黄鹤仙人安在哉。

  雪飞楼阁客肠断,岁暮江湖老鬓催。

  蜗角误我葛洪洞,骏骨欺人郭隗台。

  泽上那能歌独醒,为君一饮三百杯。

  诗中可以看出,虽然前途无限,但是叶春及此时的心境,依然有些愧悔与寂寥,一方面他怀念在罗浮山悠闲从容的生活,一方面他也感念朝廷的宠眷之恩。漫天白雪与白头老人,在除夕前站在大江之畔的千古名楼之上,捻须吟哦,不禁让人思接亘古,感慨万千。叶春及前后六次赴京乡试,皆名落孙山,青年时代,风雪之中他在赴京都的路上,而今,何尝不是如此?只是物是人非,当年少年,而今垂垂老矣。

  到达北京时,已经是万历二十二年春天,这一年岁在甲午,叶春及已经六十三岁。在当今社会,这已经过了一个男人退休的年龄,正是在家休息、含饴弄孙的时候。在明代,百姓的平均寿命大概在四十四岁左右,叶春及已经算是名副其实的高龄了。

  在京城任职户部员外郎,工作任务非常繁重,但是叶春及还是能得心应手,表现得游刃有余。他自幼年时便注重实学,对经济、术数、图表颇为熟悉,在闽清教谕任上和石洞书院授课时,这些都是教学内容之一,没用太长时间,他便熟悉了户部庞杂的图集与账册。随后,他又被任命为江西司郎中。在户部,下辖有多个司,分管各项专门的工作,江西司即是其中之一,全称为江西清吏司之主官,掌司事,主管课税。

  清代光绪年间的《惠州府志》记载:“入为户部员外郎,随转江西司郎中。尝管崇文税,其事凌什米盐,动关中贵人,春及一切渊鱼察之,不少假也。”崇文税即崇文门税关,这里在明清两朝斗曾是全国最大的税关,每年征收的税额,居全国各大税关之首。

  早在明成祖朱棣做燕王时,崇文门所在的位置,便是北京物流集散地之一。从明代建都北京以后,人口和商业规模急剧扩展,通惠河码头从积水潭迁到东便门附近的大通桥下,从而使距大通桥只有咫尺之遥的崇文门成了各种商品的集散地和批发商聚集的地方,也是征收各种商税的最佳场所。因此,自弘治六年崇文门税关成立之后,这里很快便成为统管北京九门进出货物征收商税的总衙门,税关设在崇文门外大街路东边。这座古老的税关,跨越三朝,直至民国十九年才撤销,前后共四百三十七年。明代中晚期,尤其是隆庆开关之后,商品经济发达,崇文门每年的税银都有近十万两。

  繁华的商业,严苛的征税,使得崇文门税关收入很多,这其中也包括很多灰色收入。以往,为了防止其他官吏忌妒,崇文门税关会以“献鲜”为名,在每年三月。向皇帝及大臣送黄花鱼,十月送冬笋和银鱼,在明清两朝,几乎成为变相的分赃的定例。同时,对于在京官员和朝廷内部的贵人走私带货,税关则睁只眼闭只眼,甚至不管不问,参入经营,导致大量的偷税漏税的现象。

  面对这一时弊,叶春及一边积极向皇帝“条奏利弊”,一边“厝注经画,详察不苟”,用自己的算学才能,制作图集,一丝不苟地规范纳税。为此他还专门撰写了一本著作《崇文榷书》,以崇文门税为切入点,讲述税赋的征收存在的问题及解决办法。最后,叶春及积劳成疾,卒于任上。

  他死后,已经身为明朝内阁首辅的赵志皋,亲自负责办理叶春及的丧事。丧事完毕之后,他又差官扶榇南还,回到东江之畔、罗浮山下叶春及魂牵梦绕的惠州。梓棺到达惠州之后,惠人无不哀痛,惋惜这位学问渊博、人品端方的大儒。当时的礼部右侍郎、著名学者杨起元就曾评价叶春及“如化甫先生者,代不数人,岂独惠而已哉”!

  叶春及过世之后的当年,他的子弟们将叶春及所著的诗文奏疏题记碑刻等进行了收集整理,以他的隐居地罗浮石洞为名字,刊刻成为《石洞集》行世。被明代著名戏剧家汤显祖称为八闽“孤介之士”的沈鈇,是福建诏安县人,他对叶春及颇为了解敬仰,欣然为《石洞集》作序。后来《石洞集》被采进宫内,著录于《四库全书》,叶春及也成了数千年来,作品著录《四库全书》最多、最全的惠州学者,时人评价他的文风“如春蚕作茧,遇物即成”,往往能以小见大,给人以启发。

  清朝雍正二年,惠州知府吴骞集郡中耆宿鸿儒商议,在惠州西湖的披云岛西新园建“五先生祠”,这里曾是叶春及的好友李学一开辟的私家园林,园内有留书楼、浩然亭、放生池等,为西湖胜迹之一。“五先生祠”合在一起,祭祀明代中晚期惠州的五位贤达——叶春及、叶萼、叶梦熊、李学一、杨起元。他们“仕同时,居同里,又同以文章道德功业见重当时”。

  这五位先生,成为明代中晚期惠州本土士林崛起的标志。数百年来,他们一同守护在西湖之滨,庙食香火。他们滋养着湖山灵气,也丰富着惠州人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