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时新闻

九龙嶂下

来源:羊城区域     2022年06月10日        版次:ZHA16    栏目:    作者:徐新路


  □徐新路

  

  拨开树木婆婆娑娑的枝丫,就拨开了一个新的未知世界。离人们活动的范围越来越远,却没有让我感到更孤单。溪水漫过了山径,风儿沁凉入骨,不知名的鸟雀扑愣愣飞到身边来,在这样的自然场景里,你的思想早已跨过世俗的种种拘囿和限定,具有了一棵树般的天然和舒展。在溪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将脚浸在溪水里,任时间在斑驳的影印中转换,一下子像回到年少青葱,人的心境也变得如水般纯净澄澈。

  九龙嶂下幽深隐秘的溪涧最具情态,涓泉成溪,溪水在山洼峡谷里跳跃冲刷,在一块块岩石上,顽皮地秀出千般姿态,或是银屏漫洒,或是箭失般标注,或者回旋逗弄着,抛洒出一团白茫茫的水汽,那落差大的更是飞金散玉,把山林弄得水雾弥漫。你随意在哪处滩石边插上一杆竹管,就有一眼细亮的泉流抛出来。经过了石的打磨、野花的上色,溪水流着流着就成了潭,碧碧,浅浅,清清,静静,最后又不安分地从潭里涌溢出来,一路急急地淌往山脚村庄的屋舍地头。

  丰茂的水源为各种动植物生长提供了最大可能的生命支持。毛毛虫不慌不忙在老树的树干上蠕动,背着灰绒绒的长毛,并不为自己的丑陋难为情。每年的6月,这里的溪边成了最美丽的蝴蝶谷。清秀婉丽的画眉指挥起百鸟合唱,五颜六色的山鸡成了兽们的邮递员,石蛙、坑螺、鲇鱼、螃蟹,让每一条水脉都不会显得寂寞,罕有的金钱龟更平添了神秘气氛。仅在几十年前,这里还有着大型的野生动物,老虎、野牛、山鹿、野猪、黄麂子、野山羊,屡见不鲜。

  随着季节转换,各种野花娜姿换颜,嫣然登场。满树的杜鹃花灿然耀眼,荷花雀儿在灌丛中抿然惊艳,饱满的微甘菊在小路边嫣然微笑。季节催熟了山里各种好吃的果子,银龟子,猕猴桃,山樱桃、野龙眼、莲麻子、野蘑菇、野石榴……都是大自然的慷慨赐予。阳光艰涩地透过密密枝丫,引逗着幽居在灌木丛中的各种动物,有时也给溪瀑镀上一点虹彩。一个棕榈树老根,成了天然蓄水器;几段苍虬树根伸展在山溪里,仿若惊蟒。蚂蚁们在地面上忙忙碌碌贮运食粮,山稔子的嫩株在学习怎样结出果来。稍有点光,灌木的绿叶亮得闪眼。就连地面上的各种枯木,也不甘寂寞,它们把自己打造成各种富有喜剧性的姿态。厚厚落叶铺成软软的地毯,它们会随着时日消解再生,不阻碍谁生长。小径旁密密护持着铁芒萁、凤尾蕨,山溪旁蓬蓬伸展着刺桫椤,林木疏怠之处,立刻被乌蕨、剑麻、铁树占据。兽类的足迹印在蕨草上,鸟儿们在树干上找到了栖身之所……

  山里生长最多的是柯树、秋枫树、香樟树,有常见的桫椤、格木、野茶树、银杏树、伯乐树、伞花木、木麻黄,有青涩的橄榄树,木质坚硬的槌树,会淌出蜜糖来的胡楸树,将果子堆簇在树干上的无花果树,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杂木。树木们以各种形状交杂生长在一起,有双株、三株、数株并生的,有的是同种树木盘根错节直缠到云霄去。它们的生命力是那样强大,山崖上的一点石缝都可以长出盛大的冠盖。从山谷到山脊,树种杂间,树冠堆叠,一枝挨着一枝,一叶压着一叶,一岗望着一岗,让人置身于绿色的波浪中。山林的叶脉时刻都在交替变幻和生长,秋黄的叶子和春润的新芽,无时不在进行着生命轮回。

  自然之神从不会让你觉得枯燥无趣,高大的原生态林木,又为繁多的藤蔓类攀附植物生长提供了舞台。往往一棵老树旁会有多到三五种粗大的藤蔓,它们和树一起垂直生长上去,直到和这些大树的枝丫交杂在一起,在高空中布下莫名的网。然后,藤蔓从树枝上垂落下来,形成森林的庄严气象。我们不得不说,有些藤蔓的姿态是曼妙的,如踩着细小步子的少女,虽然看起来有些羞赧,但毫不造作和迟疑,要把自己送到高枝去。于是,其他各种藤蔓也攀龙附凤,借着别人的高枝炫耀自己。在这里,过江龙显得尤为奇异,它几乎立下了宏愿,要在任一条流水上架一座天桥。现在它雄傲地跨在水谷的两岸了,粗大的藤干却还留着弯折攀附的痕迹,最早被它搭桥借倚过的枝干早已枯腐死去,它却以此成就了自己的传奇。

  这里的生态如此繁富,展示了大自然极大的包容和共生性,并将它们的功能发挥到极致。你瞧,鸭脚木没头没脑繁茂起来,它们那饱含蜜汁的躯干成为野蜜蜂劳作的佳绝场所,蜂儿们嗡鸣着,搬运着每个季节的肥腴盛产。香樟树散发出清凉香气,使娇嫩的花花草草不受蚊虫困扰。秋枫树极富想象与炫目的着装,是季相更替的时尚风向标。山中繁茂的植物也使这里成为药草基地,鸡骨草能治风湿骨痛,乌毛蕨清热解毒,过江龙泡酒可以治腰酸胃痛,不用说珍贵的野灵芝、土沉香,就连具有毒性的断肠草如果使用得当也是好药。山上的断肠草很多,当地人都很纳闷,为什么野猪吃了没事,人吃了却断肠?

  这些树木,藤蔓,溪瀑,花草,动物,有着如此亲密的唇齿关系,连山石也带着丰富的色彩表情,它们展露着赭红色、苍褐色、苔青色的面孔,展示着大山内里的力量。有的嶒凌着,有的在流水的冲刷下,斑驳而典致。藉由树冠雕琢演绎的青峰,从这一切中超越出来,挺拔到蔚蓝明净的天空下,在海拔800米之上,升腾着淡淡优雅的云气。

  每年的四月份至九月份,清婉的雨水在这片宽大的林带上蹦跳着,弹奏着恢宏的森林交响曲。当天空的积雨云成为遥远印迹,在静的夜色中,泉水淙淙,星空明耀,上天在这里布下不肯轻易示人的宝藏。清晨,朝露洒在叶脉上,闪着微亮光泽,宽大的滴水观音叶子,青绿的苔藓,数百年的白玉兰树飘落的芳香叶片,映衬着古老庵堂。时光在这里散发开去,联系起最初最古朴的生活,这个世纪和那个世纪的人们,所有意象和这雨中的花朵一样,明亮清晰起来,也一样洗濯了自身的污垢,向着更高的天空展望和生长。山林肩挨着肩,引唱起另一片森林在高寒纬度的雄浑曲子。这一刻和那一刻,这一片山林和那一片山林,这一片土地和那一片土地,这一群人和那一群人,忽然就在某一刻获得了相通,抛却了纷争异见,在大自然的魔力下瞬间和乐融融,获得了冷暖皆知、大体同悲的通感,温暖和明亮在暗夜之后占据了它应有的荣誉。

  从森林到村庄,从潺潺溪谷到田舍禾风,大自然的原始之美与人类生活气息无不交融。人类在自然中的生活范畴,在一定程度上,并不比蜗居的松鼠和筑巢的鸟雀们有何不同,我们足迹所及也无不是朝夕相近的生活意象。在这美丽的九龙嶂下,宜秋湖畔世俗的灯火更具有人性的暖意,天子嶂上缓缓的青烟诉说着富贵荣华的愿望,四角楼雄固的楼墙发酵着坚实沉静的思想,成熟的果子离开枝叶掉到地面上来,动物们没有忧惧地四处奔跑……在这样一幅大自然的版图上,人类生活的印迹同鸟兽们一样,不过采植,或者寻找。人们的愿望,也和这些植物一样,长着亮晶晶的叶片,沉入森林深处的宁静与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