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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与河流

来源:羊城区域     2022年06月17日        版次:ZHA16    栏目:    作者:石毅

  □石毅


  父母相继去世后,每次回家,空闲里,我最爱去两个地方:田野与河畔。

  坐在绿荫蒙蒙的渠埂上,我的面前是坦荡的田野,遍布着大片成熟的麦子。麦子从青青幼苗到齐腰金黄,那么素朴整洁、踏踏实实,耕耘、播种、施肥、锄草、打药、收割、脱粒、运输。每一步都渗透着甘泉夏露,雨雪霏霏的汗水。

  麦子谢幕后,田野变成了汪洋水田。一把把秧苗分解成千门万户落生于斯,稀稀疏疏的禾苗在雨水、肥力、药物呵护下,很快由黄瘦变得葱绿茁壮。一转眼,它们就升华成低眉含蓄,谦逊如流的稻穗。在蓝天的衬托下,金黄的稻田如诗如画,风一吹,香飘四溢。

  田野上,除了实诚的麦子,飘香的稻穗,还有灿烂的油菜,憨憨的红薯,金色的玉米,玲珑的黄豆,可人的花生……

  田野创造神奇。明明荒草丛生,经过人的侍弄打理,撒上种子,滴下汗水,就会变幻出五颜六色的庄稼。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父亲的身影。烈日下,他戴着草帽,弯腰如弓,镰刀刺啦刺啦地收割着麦子,麦子像纸一样平铺在麦茬上。一块块麦茬铺满一张张煎饼似的麦子。露水降临前,我们一起动手捆成麦个,站立在地上的麦个,仿佛是一个个丰满的塑像。趁着星光月色,父亲身先士卒,我们车拉肩扛,直奔麦场。被碌碡轧过的麦场,像父亲的胸膛,干净敞亮。一捆捆麦个憨憨地躺在父亲的胸膛上酣睡,等待着明天的阳光将其蜕变成粒粒珍珠,奉献给辛劳的人们,加工成如银似雪的麦面,滋润我们的灵魂血肉。

  父亲吃麦饼的情形,我仍记忆犹新。他拿起一大块刚出锅的发面饼,忍不住大快朵颐。即使麦饼的背面乌黑如漆,他也舍不得丢弃,用筷子在上面划去黑漆,然后津津有味地吃光一整块麦饼,哪怕是一粒饼渣都不会放过。

  父亲刨大米饭, 即使没有菜,一口气也能扒下三瓷碗,嘴里禁不住喃喃自语:香!香!

  父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循环往复,走过春夏秋冬,品味着生活的酸甜苦辣,衰老、憔悴、疾病,直到生命的沉没。

  独坐渠埂,看着一地成熟的庄稼,穿插着纵横的阡陌,沟沟壑壑,一座座坟丘酣然入梦,父亲的田野坦荡、踏实、坚忍、素朴……

  我的背后是经久不息的大河。这条河流背负着来来往往奔波的船队,还有各色漂浮的楫舟。年少时,我们依偎在河畔放牛、割草、锄地、打玉米叶,清凉的河水如琼浆玉液浇灌我们干渴的心田。然后,我们“扑通”一声跳进河水,扎猛子、狗刨、仰泳、凫水,鸭子一般自由嬉戏,阳光在水面欢欣起舞,我们洗去身体的污垢、疲乏,带走一身的洁净、轻松。

  河水边沿丛生着茂盛的幽草,长如发辫,翠屏草堆云砌玉,开着橙色小花的荇菜,鸭舌草,软绵绵的青苔,它们和水中密密麻麻的苲草、水葫芦、菱角秧连成一片。苲草举着粉亮的小棒,给红红绿绿的小蜻蜓驻足歇息。平静的水草下藏着幽会的鱼虾,它们不时泛起幸福的水花。那些苲草,我们在春天撑着小船捞起它们,撒到河畔草地晾晒,晒干后,它们轻如鸿毛,揉碎装袋,成为猪们美味可口的饲料。

  夏日,河水徐徐下落,大河里像下饺子一样,人头攒动,人们摸鱼逮虾,捉河蚌,不亦乐乎!

  田野焦渴的时候,河水在水泵的助力下,从空洞的铁管里喷薄而出,欢天喜地奔跑在狭长的渠沟内,通过一个个缺口,源源不断地涌进田间,庄稼精神抖擞,重获新生。有时,夏水汤汤,田野里的庄稼泡在水里,奄奄一息。父亲开沟通渠,白茫茫的雨水迅疾流入大沟小河,一起欢聚于大河。浩浩荡荡的河水打着漩涡,奔向湖泊、大海。

  冬日清晨,我们还躺在暖和的被窝里,母亲便背着一粪箕红薯走向大河,铁爪敲打冰面发出悦耳的声音。沐浴后的红薯,鲜红闪亮,像初生的猪崽。有时,她背着全家换洗的湿衣去河边提水,棒槌撞击板凳,反复敲打衣服的铿锵声声入耳。

  时间随风而去,生命云飞泥沉,留下血肉相连的田野与河流。田野上,满眼旺盛的庄稼,阳光般丰盈我的肉体,硬朗我的筋骨,赋予我抵御生活磨难的勇气与力量;河水如带,光亮如镜,散发乳汁的气韵,我是水中的一株水草,一条游鱼,一只漂泊的小舟。其实,我更愿做河畔的一棵树,一棵独立的树,长成一片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