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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取蛙声一片

来源:羊城区域     2022年06月24日        版次:ZHA16    栏目:    作者:戚思翠

  □戚思翠

  

  呱呱呱……晚间,公园散步,忽听蛙鸣,循声望去,是自前方池塘里传来的。这突兀的蛙声,让我在刹那间有个错觉,恍恍惚惚中以为身在故乡。

  我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童年是在蛙声里度过的。蛙声对我而言,多么熟悉,多么亲切。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蛙鸣声总是不厌其烦,不离不弃,如影随形。一到夜晚,我都是枕着蛙鸣入睡的,梦里还萦绕着稻禾的清香。这蛙鸣声就是我童年的音符,它亦如母亲的摇篮曲。老家在苏北里下河腹地,鱼米之乡。在乡村四季如画的乐章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便是蛙鸣。蛙声从沟渠、溪涧、池塘、湖畔跳出来,如同一季季生长的庄稼。这些和庄稼荣辱与共的精灵们,无论是在细雨敲窗、梧桐滴漏的春晚,还是月挂高空、星光闪烁的夏夜,在草屋四周(甚至家中),在河岸田野,在草丛林间,那清亮的蛙鸣时而激昂高亢,像嘹亮号角;时而浅唱低吟,似河水潺潺;时而此起彼伏,如交响演奏。蛙声夹带泥土气息,一声声点缀着庄稼人的梦呓,覆盖着一片片田野,烘托着一座座村庄,浸润着一汪汪水域,让三月芳菲,四月清明,五月葱茏,六月葳蕤。蛙们宛若一支宏大的演唱队,在天地间上演着一部妙不可言的自然协奏曲,使万籁俱寂的夜空荡漾着美妙的旋律和生命的洇润。

  那年代,我家屋后有一偌大的藕塘,现在想来真是个百宝塘,它四周长满绿色植物,艾蒿、菖蒲、黄花菜、无花果、茭白等。塘里面是应有尽有的水生动物,长鱼、甲鱼、泥鳅、田螺、蛤蜊、螃蟹、鱼虾等,一年四季诗情画意,美不胜收。而青蛙是荷塘里的“音乐家”。春末夏初,一场雨后,到了夜晚,荷塘便成了青蛙的舞台。开始是一声蛙鸣,仿佛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领唱”,而后更多的蛙鸣应和,响起了一片蛙声。祖父一边咳咳哄哄,一边磕着长烟斗说,夏天真来啦,蛙们都吵得这么厉害了啊。藕塘北面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秧田,每逢夏日雨后或夜晚,我们一群孩子常蹲在塘边或田埂观蛙逗趣,看刚出洞的大青蛙仰着脖子“正襟危坐”,白白的大肚皮一鼓一鼓的,腮帮子两边吹起两个大气泡,一张一缩的。也没见它张嘴,就发出“咕-呱呱”的叫声。顽皮的堂弟企图伸手去触摸那泡泡,谁知青蛙“呱”的一声,跳进水里,屁股还射出一道“白狐”(蛙尿),喷了堂弟一脸,引得小伙伴们一阵狂呼、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甚至有人笑得掉进藕塘里,还趁机“捞”了美鲜。

  那年代,夏夜常跟哥哥们一起去秧田看他们捉黄鳝、钓青蛙,后终被爷爷发现,没等我们解释清楚,每个人的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爷爷说,记住,青蛙是益虫,吃蚊子吃害虫的,不能害它们,说着,把钓来的十几只青蛙全部倒进屋后藕塘里。其实,哥哥们钓青蛙只是一种娱乐过程,也是与青蛙亲昵的一种方式,决不会加害青蛙,最终会让青蛙回归大自然的。祖父还告诉我们,青蛙是人类的好朋友,是农田卫士,蛙声又是天声。青蛙叫,雨水到。天气久旱不雨,蛙声呱呱,是催老天爷好下一场及时雨了。大雨滂沱,蛙声阵阵,是叫老天爷请龙王收工。那时在乡野中行走夜路,有蛙声相伴,就不用害怕,妖魔鬼怪是近不了身的。所以青蛙也是我们儿时的好伙伴,情同手足。有时家里来了青蛙,一律视为“贵宾”。偶尔亦逗它玩会,给它喂虫吃,用红线轻轻系它腿上做记号,下次它会如期而至。但若不慎碰疼了它,它会发出“咕咕”怪叫,吓你一大跳。那时,不知有多少回,我们从蛇嘴里救出了青蛙“兄弟”呢。

  那年代,我们女孩儿更喜欢手拿淘箩子捕捉小鱼小虾小蝌蚪玩。把小蝌蚪从河里舀上来,放入水盆或水桶中,用手捧一捧小蝌蚪,柔柔软软的,嫩嫩滑滑的,既可爱又好玩。但在玩的过程中,决不害死小蝌蚪。眼看小蝌蚪们玩累了,赶紧“放生”。小蝌蚪在苏北老家叫蛤蟆仔子,就是小青蛙。而古人称小蝌蚪为“活东”,唐寅在他的《和沈石田〈落花诗〉》中,记载:“向来行乐东城畔,青草池塘乱活东。”这里的“活东”就是小蝌蚪。还有朱彝尊《河豚歌》:“河豚此时举网得,活东大小同赋行。”所以,母亲常常提醒唠叨说,小蝌蚪是青蛙的孩子,长大了就是青蛙,一只青蛙每年吃成千上万的虫!一回,我不小心玩死一只小蝌蚪,被母亲看到了,罚我跪了“半天”。从此,我再也不捉小蝌蚪玩了。因为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小蝌蚪”。

  那年代,天气特热,蚊虫甚多,难以入眠。母亲们一边轻摇蒲扇扇风赶蚊子,一边随着窗外阵阵蛙鸣的节拍,哼唱“田鸡叫,好困觉”的童谣,催幼小孩儿快快入睡。而很多人家常常是到生产队的打谷场上乘凉、就寝。场头地边是清幽的小河,碧绿的秧田,都是青蛙的天地。乡亲们挨家挨户地在场上放两张长凳,将两扇门板搁在板凳上,再铺上条席。吃罢晚饭,便燃起数个蒲榔头(驱蚊草),大人们聚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议农事,说家常,小孩们嘻嘻哈哈做游戏,追逐流萤,将捉到的萤火虫放进玻璃瓶中,看着萤火虫一闪一闪的……犹记那年中考前夕,素来爱听青蛙吟唱的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后来,不知何时,呼呼大睡,且一觉至天明。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晚,父亲几乎未睡,手拿竹篙驱赶青蛙……但青蛙硬是“认家”,待我考完试,它们又都回到藕塘里,依旧“蛙声作管弦”。

  一晃数十年,我却成了一只“老青蛙”,生活在异地客乡的水泥森林里,再也见不着青蛙影,更听不到蛙鸣声。每到夏天,尤其是夜晚,叫卖的喧哗、车鸣的刺耳、马路的嘈杂,听觉无处遁逃。于是,儿时记忆中的蛙鸣声,在内心会滋生出一种乡愁的无奈与惆怅。特别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种对岁月的眷恋和对故土的缅怀会弥漫在时光的驿站,这或许是我这个所谓城市人对乡村永远的精神皈依。那日,我在菜市场买菜时见到默默无闻的“牛蛙”,暗暗发问:它们会不会就是我童年的青蛙的“化身”?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暮色四起,又闻蛙鸣,我仿佛嗅到了鲜活本真的乡土气息。听着听着,情不自已吟诵辛弃疾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此刻我在琢磨:应是先有一片蛙声,而后再有稻花香丰年吧。对于农民而言,在田野里“听取蛙声一片”,换来“稻花香里说丰年”的五谷丰登,都是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