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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陌深处是人家

来源:羊城区域     2022年07月27日        版次:SA16    栏目:    作者:蔡妙芳

  □蔡妙芳

  

  一

  

  走进这乡里,带来的一支笔即时秃了,描不出巷子里青石板之间岁月的森森然。

  程洋冈这地方,我们这里还是叫“大娘巾”觉得亲些,像邻居,有学名,可是相见了,叫起儿时的土名,所有的往事会浮起凸现,不再有时日相隔的陌生感。我经过这里多次,最远的一次是二十年前,放暑假的时候,骑单车从澄城往隆都店市访一同学,摘她家厝后香雾树的果实,车踩至中途,便到这大娘巾。一眼望去,溪水清清,大榕树的倒影婆娑在水里,远远的有人影行走着,像会动的水墨画一般——这村落沉静地落在视线里,一瞥便难忘。

  现在的老村落,能一成不变保持旧有美感的已是难寻。程洋冈的巷子里,有些老屋改建了,依照原有的秩序,由厝变成楼,二层或三层,崭新的。好在改动的人家不多,走进村子里,仍是那种熟悉不过的感觉,静态的,然而有气韵流动着的美。每条巷子都有名字,有叫三房巷的,有叫纺车巷的,还有叫梅轩巷的,巷名如此书卷气,教人很想探知这些巷名的来历,估计深究下去会是一本厚厚的《程洋冈巷陌小考》。

  这村落不大,却有一股沉实大气氤氲着。有一次,我在巷子里乱逛,见一日杂小商铺,摆卖些简单的油盐酱醋,店名赫然叫“宁静斋”,又贴了对联,上联“东边休闲地饮茶听戏趣谈奇闻怪事”,下联“南畔买卖店运米送油不论烈日雨天”,横批则是“来则安之”。没有胆量的早吓晕了,见了乡民说不了话:“这些人都是什么来头?是不是传说中避世隐居的大儒后代?”后来,我和程洋冈人、考古学者蔡英豪老先生说起这事,他告诉我,“宁静斋”原是一个药材铺,它同“卫生馆”同是程洋冈有名的妇科药丸产地,它牵动着两个医学世家望族,从卫生馆、宁静斋里走出的名医,遍布东南亚,数也数不清。

  原来,这沉静的古街里,真的是藏龙卧虎,于是,再走进这古街,望着那古老的檐角下新萌的绿意,我思量着,这程洋冈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历史传奇?

  程洋冈里,似乎每条小巷不论纵向横向都是狭长的,像潮汕民居中特有的花巷,或者它根本就是花巷。然而走进任一横巷去,都会见到一座或几座宅第,大门楼同一个朝向,宅与宅相倚着,深灰色的厝角头,浅灰色的墙,深灰黑色的两扇大木门,门目被岁月磨得斑斑驳驳,一切沧桑不可辨识。但是走进去,会发现潮汕民居特有的美感,就是普通的人家,大门楼内也设有一道屏风门,庭院里有照壁,天井里总是种一龙缸的莲,夏日的时候,阳光被厝角筛过,如观音手势一般地拂下来,又被莲叶挡一挡,叶缝里再漏些许,灰埕上日影便如水洗过一样,遍地荫凉。这一缸莲,到秋来萧瑟下去,仍然是一张国画,“留得残荷听雨声”,小小天地间,无尽大写意。

  有些来历的人家更是在宅第厝角雕石龙石凤石花,厝内则雕梁画栋,总要有华丽丽的美。著《潮汕民居》的林凯龙兄说,潮汕民居“外冷内热”的装饰风格,塑造并影响了潮人“君子外鲁内慧,小人外谨内诈”的内向而聪颖性格。潮人的性格确实正如林凯龙兄所说的,崇尚“抑遏掩蔽,不使自露”的自抑和谦逊作风,内在却不乏火热奔放的激情。但我也认为,一个族群所居住的建筑风格,更多的是这个族群性格的演绎和延伸。“建筑是人性的一种度量。建筑空间其实是人性的一种空间表述。”从这一点来说,倒是潮人的性格,融入这古称“蛮夷之地”的民居那一砖一瓦里,成为了它的骨骼和血脉。而反过来,这一座座的宅第,也薪火相传地把先人的深沉与含蓄、“外鲁而内慧”一代代地继承下来。

  最近这一次到程洋冈去,是陪一位外地驻汕工作的朋友,到一些古意盎然的村落走一走的。这时节正是台风刚过后,雨时骤时疏,终于还是有些凉意了,毕竟隔一天就是中秋。这中秋临近的雨下在别处,是不耐烦的,但是下在程洋冈,仿佛别有一种况味。我撑着一把伞,和朋友在巷子里闲逛,才入夜,忽然雨停了,一轮月冷冷地挂在“杏园书屋”的上方,书屋中“题襟馆”匾额,听说凝结着按察司经历蔡名达和大学士刘墉的故事。朋友感慨说,这程洋冈仿佛《水浒传》里的一处地名,有些草莽英雄气息。在明代,程洋冈也确实出过一个梁山泊好汉一般的人物——林道乾,他集众反海禁,大搞海上武装贸易,他的海上拓植活动,遍及南亚诸岛国,曾名噪一时。可是夜色下,我们细观乡中地名遗迹,发现其实又没有半丝草莽气——中国字很奇怪,一两个字,有时会让人联想到字之外更多的含义。像斋、轩、庐、第,还有小筑、山房、家塾、陋室,你会从这些字眼想到什么?走在程洋冈的巷陌之间,不经意抬头处,便总是见到门楣上刻着这些字眼,“乃秋小庐”“仰止山房”“梅园”“仪轩祖祠”,还有“大夫第”“儒林第”“中宪第”“八郎祖宗第”。这深深庭院里,过去和现在,又居住着些什么人?

  不经意又行至“宁静斋”处,喝店主一杯浓浓的工夫茶,店主问:“你们寻谁?入夜了还来这里看老厝角?”是啊,庭院深深深几许,这程洋冈来多了,每一座厝角头都显得意味深长。

  

  二

  

  多年前,看到汕头的李立群兄写的歌词《居住》:让花居住在树里,让树居住在鸟啼的声音里。让飞鸟居住在天空里,让天空居住在鱼儿的眼睛里。让鱼儿居住在水里,让水居住在原来的山谷里…… 我想,程洋冈这一百多棵古老的榕树,就居住在乡民日常起居的生活里。

  每次来,大榕树下总有人。苍撷的榕树皮一般的脸,这些饱经沧桑的老人,倚着硕大的树干而坐,不管多少人,都仿佛是这榕树的一部分。如果是夏天,还会有红泥火炭炉,一壶工夫茶,这真是村子众多平常日子里普通的休闲时光,可是每次看到,我总有些恍惚,这场景移在一百年前,也并没有什么不妥。

  我询问过,为什么程洋冈有这么多的榕树,乡民说,不知道,反正自我们出生,它们就在那里。这对白写在纸上,仿佛有种禅意,但是大榕树是不理会这些的,古老的树根深深地钻入土地里,这树一和地气相通,越发挺拔着。如果根系离土地远一些,这榕树会长出更多的气根,沿着石缝、门柱,蜿蜒而下,如果傍着溪池,榕树的气根则如长髯垂至水面去。这样的姿势像镜头一样定格,保持着,一晃眼,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便过去了。这乡里的人相信,有了年纪的树是有灵气的,树有一双眼,像神一样,能看得到人心里善良的愿望,所以在某一棵苍劲虬曲的大榕树下,便有了香火供奉的痕迹——这朴素的信仰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消解着其中的不妥和不安,由是乡居的日子有高僧点化一般地宁静而淡定,那棵骑生在仙巷口门楼上的大榕树,最后也修炼成一个洞门,成为人世间的风景。

  大榕树下,日子总是悠闲自在的,这匆匆而过的,仿佛不是时光,而是树下的过客。我看自己在程洋冈拍下的相片,刚换了春天的衣衫、夏天的衣衫,很快又换上了秋的、冬天的衣裳——不眨眼,一年也就这样过去了。这一年,或许简单,或许复杂,或是轻松,或是艰难,反正于这普罗大众来说,总有些不同。而多了一圈年轮的大榕树又会是什么心境?风吹过,仰头看这老树,它竟巍峨得枝叶一动都不动。这树如真的有灵性,是那种悟透了的,再有什么风扰雨扰的,不管多少年都是一个瞬间,要理会都有些懒了,且高且远地看着便是——看过潮汕著名画家杜应强老先生画的榕树,那榕树也总给我这种感觉。老先生画的榕树下总有耕牛,我想着,这牛是一种象征吧?沧桑的老树下,这牛真是生气勃勃。人间的日子总归还是要这样,和耕牛一般劳作、生息,闲来去那榕树下打个盹。黄昏时那榕树很像驿站,停留着人和牛片刻的闲逸。

  朋友告诉我,程洋冈的夏夜,坐在池塘边、榕树下,看满天复满池的星,思绪可以抵达很远。这种叙述给我一种深刻的诱惑,我隐隐觉得那样的时刻,人与自然应该是声气相通的,可是至今,我仍然邂逅不了这么一个夜。

  于是想着,这程洋冈终究还是要常来的。榕树下坐一坐,逍遥派一样,与这浮华的世界隔开一点距离,渐渐地,生活的细节被稀释,像杜应强老先生笔下的榕,眉眼疏淡,一水牛,慢慢地踱出画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