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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的故事

来源:羊城区域     2022年11月04日        版次:ZHA12    栏目:    作者:王晓

  □王晓

  

  这里我要说的是桌子和我的故事,桌子是写字桌。

  喜欢看书写字的人,什么都可以将就,不能没有一张属于自己的桌子。按说这也没什么特别,就像爱戏曲的人与收音机,打麻将的人寻觅一副上手的好牌。我到快上初三的时候,才不必挤在放着热水瓶和碗筷的饭桌上做作业。那是邻居家淘汰的一张四方小桌,旧得像高原老人的脸,我用湖蓝色的漆把它刷了个遍,立马有了几分姿色。满心欢喜地把它搬进房间,靠在床边,把文具、书籍在上面排列成行,心就像驶进了蔚蓝的海洋。

  几乎在我想要一张桌子的同时,我开始懂得学习的重要性,第一次产生我要学的愿望。用圆规的一只脚,在湖蓝色的桌面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心迹。桌子左边刻着:书山有路勤为径;桌子右边刻着:学海无涯苦作舟。因为从未认真学习过,有一天想学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无知和浅陋,只有用勤奋和刻苦才能弥补。

  在这张桌子上,我第一次读到《少年文艺》,第一次看到《故事大王》《垦春泥》,《少年文艺》是老师借给我的,《故事大王》是乡村邮递员把支书儿子订的先给我看一晚,《垦春泥》是用零花钱在镇上供销社买的。它们把文学的种子种在一个少年的心里。书非借不能读,还真有道理,不仅看得认真,读得快,至今我还记得那些书的封面和部分精彩情节。

  更多时候,我在这张小桌上看书做作业,常常不知何时趴在那儿睡着了,醒来又继续学。从没喊过苦。后来我以优异的成绩从那所村联办初中考进了师范学校。老师和同学都觉得我神奇。桌子知道,其实不是。

  三年一眨眼,我又被分回家乡教书,用的还是这张桌子。三年中读过的书,见过的人,经历的事,让我看到了外面那个与小村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躁动的心不是山野的风能平息的。小桌上又多了两行字,上面一行是:我将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能使我屈服。这是贝多芬的名言,写在大师耳聋之后。现在看来,我当时并不能确切理解它,但这句话给我的震撼,旁人体会不到。它使我一下子从茫然失落中看到年轻的锐气和勇猛,看到人在命运面前的尊严和从容。于是在这句话的下面又多了一句:敲遍世界上所有的门。敲门辛苦,但只要坚持,总有一扇为我而开。我在这张桌子上开启了我读书写作的历程。

  后来,父亲还为我订做了一张真正的写字桌,而今它搁置在家里派不上用场。那时父亲为弟弟筹办结婚家具,木料和钱都很紧张,我这个总要出嫁的丫头偏要在这关头要张书桌。一想起来,我就觉得自己当初是为难父亲,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忍。当时,一张书桌就是我的救生板,没有它,我泅渡不过孤寂茫然躁动的乡下做小先生的岁月。

  成家时,买了一套低档的组合家具,其中仅有一张写字桌,当然得留给同样需要的一家之主。我跟卖家具的商量,能不能用梳妆台换一张写字桌,我可以在写字桌上梳妆。人家不肯。没办法,那几年看书写字全伏在那张梳妆台上。虽然高度不够,腿也伸不开,但累的时候,可以和镜子里的自己笑笑。

  后来有了自己的住所,有一间大大的书房,我决心要在书房里给自己安放一张写字桌。去市场看看,水曲柳的做工粗糙,黄杨的又嫌轻飘,看来看去,没见中意的。六神无主,没安顿好的好像不是一张书桌,而是一颗心。

  一位在大学校做总务的朋友来玩,说他那儿有许多替换下的旧办公桌,搁那儿用不着,不久就要送食堂当柴禾了。他还没说完,我就急急地让他带我去看。在尘土飞扬的仓库里,我选了一张荸荠色的,虽已蒙尘,但我看得见它青春时的模样。桌面有不少小坑,主人一定不少了。它那三只实用的抽屉,是我喜欢的主要原因。中间那只大的,可以放我的写作计划、读书心得和文章剪贴本。左边小的可以放美工刀、胶水、尺子、镇纸,一来时常要用,就手;二来好管理它们,不至于乱糟糟的。右边还有一只小的,它放的是我收集的各种胸花、手镯,不常用,休息的时候喜欢摸摸它们。这只抽屉下面还有一个小巧的柜子,刚好存放我订阅的各种报纸,一层层的,闭着眼睛就能找到自己想要的。

  我不会再用圆规脚在桌面上刻画什么了。就是在这张旧办公桌上,我自学完本科课程,走近沈从文、孙犁、汪曾祺这些睿智而温情的人,看到许多绮丽的风景。后来,经历数次搬家,这张旧桌子被留在属于成年后我的第一个家——一处临江的二层小楼里,一晃二十六年。随着城市扩张,当初的城郊,已经和市区无异,请来老父亲帮我们拾掇拾掇,方便在节假日休闲住宿。老父亲没舍得扔这张桌子,还托做木工的亲戚,蒙上了一层五合板,简直和新的一样。我看了,惊喜又亲切,似故友重逢,惺惺相惜。

  我现在读书写作,对桌子几乎无要求,随意一角,只要有感觉,哪里都能读,哪里都能写。一张网购的150元平板桌,简洁,轻巧,随我从客厅搬到卧室,来访的客人都有点不太相信,我的文字在这张小桌子上写成。

  再次和用过的这些书桌亲近,把它们的故事说给你听,说给自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