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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里寻踪遇东坡

来源:羊城区域     2023年06月22日        版次:ZHA12    栏目:    作者:曹杰

  □曹杰

  

  初春时分,与花对坐,刚翻开一卷东坡诗文集,正要神交于古时,接到了母校的电话,邀我返校参加伊秉绶与丰湖书院文化展开幕式。伊公作为清代著名的诗人、学者和碑学大师,也是著名的“东坡迷”,与惠州渊源极深。

  伊秉绶出身世家,诗书画印兼精,尤擅隶书,时人评价他的隶书“尤放纵飘逸,自成高古博大气象,与邓石如并称大家”。清朝嘉庆年间,他曾任惠州知府,在惠州戡乱禁暴、复建丰湖书院、重振风雅,为惠州留下了深刻的文化印记。

  此次在惠州学院举办的伊秉绶与丰湖书院文化展中,近百幅作品,基本都是他的隶书作品,气象阔大,吸引很多人观摩热议。在众多作品中,有一幅三尺七绝诗,无论技法还是用纸,都很有东坡书法的神韵,与其他作品风格迥然不同,如果不看落款,将其混在东坡书法之中,几可乱真。

  这幅别具一格的书法,诗是伊秉绶自作自书的:“象岭东连白鹤峰,双江风断五更钟。我来作守先生去,愁绝当年方子容。”在书法中第三句最后一个字缺失,我在相关文献中目前并未查到这首诗作,因此结合全诗的意境和格律,暂补一个“去”字,一来一去,沧桑尽显,平仄协调,倒也合适。白鹤峰是苏东坡在惠州的故居,这首诗的内容是伊秉绶怀念苏东坡的,或许是出于对东坡的礼敬,作者专门用了“东坡体”来书写此诗,可见其用心良苦。

  起句的“象岭”并不是现在的象头山,而是古代惠州府城之内的一座小山。古代惠州府城内格局为“三山两岭”,即梌山、方山、关山、象岭、银冈岭。象岭原在府城秀水湖边,水草丰茂。古代惠州多大象,苏东坡的同乡、北宋贬寓惠州的唐庚曾亲眼看到大象闯入惠州城,并写下撼人心魄的《猎象记》。传说南汉时象岭一带曾驻扎了一支象军,练兵之余,士卒常牧象于此,给百姓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因此人们称其为“象岭”。时至今日,象岭一带已经成为惠州西湖畔最繁华的步行街,但是依然有一条小巷被称为“象岭巷”。

  象岭靠近惠州府衙梌山,过去主官常栖居盘桓于此,此处往东便是白鹤峰,两地之间,隔着一道西枝江,彼此守望相助。在诗中,伊秉绶用他所居处的地名代指自己,“象岭”二字恰好为仄声,放在诗中,不仅章法遒严,而且谦逊有节。伊秉绶在惠州时,经常和当时的文化名人吟咏唱和于白鹤峰,他也曾亲自画《惠州白鹤峰图》,在图的题跋中写道:“三年与公对衡宇;倘识隔世方南圭。”

  题跋中所写的方南圭,就是方子容。方子容,字南圭,福建莆田人,和伊秉绶一样,出身于文化世家。其父方峻,宋代著名的藏书家,创立的白杜万卷楼,藏书在五万卷以上,是宋代全国最大的藏书楼。父子二人,对提振八闽文风,起到极大的作用。苏东坡寓惠期间,方子容治惠州,与苏东坡极为友善,二人唱和不绝。当时苏东坡“筑白鹤新居,子容割俸以助其役”,可以说苏东坡白鹤峰故居的营建,方子容居功甚伟,他也是苏东坡在惠州最重要的朋友之一。

  即便是后来苏东坡远贬儋州,方子容依然“书问无虚日”,时常为苏东坡的遭遇而发愁。正是这些老友的关切,才使得晚年的苏东坡获得了心灵和物质上的慰藉,甚至找到了家的归属感。基于这种频繁的交往,晚年方子容家藏苏东坡书法信笺四百余封,名震天下,成为八闽共同的文化瑰宝,一直到南宋末年,这些珍藏才流落民间。

  在伊秉绶眼中,三年相对而居,他已是苏东坡的隔代知音。在他的治下,惠州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政务之余,他再次扛起老乡方子容的大旗,主持修缮东坡遗迹,尤其是东坡祠。最终东坡也不负他,虽然没有像方子容那样得苏轼“手迹四百余纸”,但在修缮过程中,于墨沼中意外获得东坡古砚。这件事当时影响极大,诗朋文豪,争相唱和。

  当时宋湘作《德有邻堂砚歌为墨卿太守作》,认为这块砚“其为苏砚无疑”。著名的古物鉴赏家翁方纲,鉴赏之后认为这确实是东坡遗物,并在砚盒上题铭:“东坡先生德有邻堂之研,先生书名在焉。惠州守伊公得之,盖去先生寓此七百有五年。辛酉四月翁方纲铭。”伊秉绶欣喜不已,改斋号“赐砚斋”以志纪念。这方古砚在伊家传承有序,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伊氏后人才将其捐给国家。而今,这块砚台已经成为国家二级文物,讲述着伊秉绶与苏东坡的隔代知音之情。

  伊秉绶不仅修复了东坡祠,而且在东坡祭日和重大节气,都会邀请文人名士莅临于此,举行诗酒文会。他曾在诗作《十二月十九日苏斋拜苏东坡真像三首》中写道:“招来三秀才,各各携酒脯。打门拜公像,我仍为之主。往事戒弗言,欢呼动衡宇。而我更轻狂,醉持蔗竿舞。”这些文人才子,各自带着酒菜,在伊秉绶的引领主持下,饮酒赋诗,欢声达旦,他自己更是手持甘蔗,醉里起舞,文字之间,满满的画面感。伊秉绶一直认为,他能得东坡古砚,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因此他也自觉此后文采书法,灵气更多。

  为了提振文气,伊秉绶应当时“惠州十属”士人之请,在苏东坡曾经流连忘返的惠州西湖复建丰湖书院,但是需花费白银五千余两,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为此,他想到了惠州本土士人陈鸿猷。陈鸿猷是惠东稔山人,靠着耕海煮盐,其家族家业丰饶。他本人是举人,善书法,曾率乡人抗御海盗,出资在县内海港隘口筑靖安炮台,是个有学问的实干家。二人一拍即合,最终在陈鸿猷的全权操办下,书院建成。澄观楼、乐群堂、夕照亭、浴风阁等都成为西湖地标。数百年来,他的《丰湖书院记》与伊秉绶“敦重”碑在丰湖书院携手并立,昭兹后人。

  书院建成之后,伊秉绶奖掖后进,延聘了岭南才子宋湘为山长。对此宋湘十分感动,尽心尽力,与伊秉绶、陈鸿猷等一道,为惠州的教育振兴不懈努力。他们高山流水的人生际遇成为惠州文化教育史上的一段佳话。可以说在伊秉绶的主导下,丰湖书院开创了官民共建、兼容并包的良好传统。这种传统,深深地影响了丰湖书院,晚清时“铁笔御史”邓承修致仕还乡,主讲丰湖书院。康有为极为仰慕他的为人,他也曾力邀康有为来惠州,驻讲丰湖书院。康有为欣然应允,但是邓承修中途离世,最终计划搁浅。

  伊秉绶本人精研碑学,人品端方厚重。政务之余,他时常到书院讲学授课,在书院内的照壁留下墨宝,题写隶书“敦重”二字,并款识“人需厚重也,重则威仪整,学问固”。在他看来,读书的士人是社会的担当,“敦重”的人格能使读书人学问深固的同时,将来参与社会管理事务,才会威仪整肃,并最终成为中流砥柱,独当一面,为国为家作出更大的贡献。伊秉绶的训词,可谓寄意深远。如今“敦重”也成为惠州学院校训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

  除了官民共建、兼容并包的良好办学范式和“敦重”训词,伊秉绶在丰湖书院留下了自己的教育主张。他强调“学者,学圣人也,学为人也。将与守白鹿洞之遗规,孜孜矻矻,勉乎言与动”。作为学人,大家的最高理想是学为圣人,要有高标准的品行和学术要求。这既体现了他对陆王心学的继承,也体现了他对学子的期许。即便是不能学成圣人,也应该以圣人的举止指导自己的为人处世,学做好人。同时,他强调丰湖书院的治学思想是来自白鹿洞书院,主张学生朝乾夕惕,言行一致。数百年过去,而今看来,这些教育思想依然熠熠生辉。

  翻开《清史稿》,在伊秉绶的传记中,惠州的经历占去其一生大半的篇幅。里面讲得最多的,都是他征剿“十属”境内悍匪巨猾的事情,从中可以看得出他“问民疾苦,裁汰陋规,行法不避豪右”的秉性,以及有勇有谋、刚强善断的处事风格。当他被以“失察教匪”论罪的时候,“士民数千人诉秉绶冤”,最终他沉冤昭雪,官复原职。这里面对他崇文重教、复兴书院的事情,只字未提,足可见在时人看来,伊秉绶的实干之能更胜于艺文之才。

  诚如宋湘对他的赞颂:“万间广厦庇来新,问秀才老屋深灯,他日几逢贤太守;千顷平湖游者众,看后起诛情沂思,有人重起古循州。”沧海桑田,面对着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衮衮诸公,无论是徜徉于惠州西湖还是惠州学院,大家总会想起苏东坡、方子容、伊秉绶、宋湘等人,品读金石之间的点滴墨迹,依然会产生文章隔代有知音的感慨。其实真正打动我们的,不仅是他们高拔飘逸、风雅超迈的章句才情,更是他们身上光前裕后、点亮他人的济世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