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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谣

来源:羊城区域     2025年03月28日        版次:ZT20    栏目:    作者:欧雪华

  □欧雪华

 

  春分那天,屋檐角的风铃忽然叮当响起来。正是“雨润菜花黄,红棉韵味长”之时,我站在菜园边,看见父亲前几年扎的竹篱笆因为没有管理已经变得长短不一,几根新抽的蕨草从缝隙里探出头,在风里轻轻扭动。妈妈说客家人有句俗语“春分过,犁耙跳上坡”;可现在我们家的水田还静静躺在老龙眼树下,水面浮着去年散落的谷壳,像极了刚撒下田里褪色的铜钱。

  我们家门前有一口鱼塘,鱼塘边的木槿树上有些枯了。以前在霜降前,父亲会用稻草裹住它的腰身,把根须周围的泥土拍得结结实实。他说木槿好养活,只要春天喝饱了雨水,照样能开出碗口大的花。如今鱼塘里的水藻疯长成墨绿色的绸缎,浮萍像被剪碎的绿色的云,忽聚忽散。我蹲在老屋的青石板上洗衣服,又想起以前父亲在鱼塘边撒网,银亮的鳞片纷纷扬扬落进竹篓,惊起一串串水泡;在当天晚上,父亲便会给我们煮一顿丰盛的全鱼宴。那个鲜甜,就如春天的味道,堪比山珍海味。

  春天的雨说来就来。我习惯拿着父亲的棕蓑衣往梯田去,草鞋底沾满野草香的泥。因为往年这时候,父亲已经赶着我家的黄牛犁出第一道春泥了,那新翻的土块泛着油光深深记在我脑海里,隐约可见那蚯蚓在犁沟里扭成褐色的涟漪。如今,荒草已经爬满田埂,去年的稻茬在雨里有些软了甚至变了颜色。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插秧,他总说:"插秧苗要像量米似的,每撮七根,多一根少一根都难结穗。"我在懵懵懂懂中似懂非懂,装模作样地学着父亲插秧,父亲看到我插下去的秧苗东倒西歪,哭笑不得,虽不满意,却不舍得骂我,跟妈妈说“这个丫头不是干农活的料”;接着又对我说“罢了,回家去读书吧!”每每想起,那春耕时节父亲的斗笠在薄雾中起起落落,就像在大海里一只永不会沉没的船。

  走到老屋后山,看见父亲栽的枇杷树,花儿倒是开得热闹呀。粉白的花簇挤挤挨挨压弯了树枝,好像正月十五的龙灯会。父亲没病之前,他会用竹竿把过密的花穗打掉些,说"枇杷和人一样,心气太旺反而结不出甜果"。后来父亲病重,满山无人照看的果树,在雨中尽情肆意地舒展枝条,野蜂围着果花嗡嗡响,比往年添了几分天然的生机。半山腰的杨梅林里,父亲亲自用鹅卵石垒的引水渠还在,石缝里钻出嫩生生的车前草呢。

  我在父亲的书柜里翻看他的种田笔记。泛黄的毛边纸上,蓝墨水染成深浅不一的字体云朵:"惊蛰后三日,塘角鱼开始摆籽,宜放新水";"春分头,种芋头,雨打纸钱头,撒种莫迟留"。纸页间夹着晒干的柚花,花瓣蜷缩成小小的月牙,凑近能闻到淡淡柚子香。窗外的月亮忽然亮起来,照着案头那盏父亲用了几十年的小台灯。想到病重的父亲,那玻璃罩上的雨痕就像永远擦不干的泪。眼前又浮现健康的父亲蹲在屋檐下修锄头,铁器相击的脆响惊飞了瓦楞上的鸟儿。但每到春天,那些小燕子又会飞回我们家的屋檐下“筑巢”。

  第二天清晨,妈妈叫我去镇上买点谷种,看见墟场里摆满了新打的竹笠。卖笠的老伯用客家话招呼:“细妹,买顶笠嫲挡挡春阳咯。”这声调让我想起父亲健康时在编竹器时的模样——粗粝的手指翻飞如蝶,篾条在他掌心随心随意翻转,动作娴熟顺畅,整个操作过程流畅如家门前流淌的溪水。经过老屋祠堂时,木棉花正扑簌簌地落,我伸手接住一朵旋转坠落的花儿,五片厚实的花瓣微微蜷曲,花托处凝结的夜露尚未蒸腾,恰似父亲当年犁田归来,额角挂着的汗珠。

  晌午,春阳斜斜地照进天井,光柱里浮动的尘埃像无数的金粉。妈妈说以前这个时节父亲会抽空捣艾草,那古老的石臼咚咚响着,和远处梯田的蛙鸣应和成歌。而今妈妈在灶间煮艾粄,她把青团按出九道褶,还说“艾粄要揉进三春露水才养人”。她指节上的银戒指在晨光里忽明忽暗,蒸汽不一会儿裹着艾草香就漫上了房梁,像是告诉我这就是客家人春天的印记。

  当暮色快染蓝山坳时,我在鱼塘边看见浅水处的鲫鱼甩出银亮的尾巴,搅碎了一池的星光。父亲曾对我说春天的鱼最懂时节,如果心静,在夜里还能听得见它们啄食水草的声音。当闻到晚风捎来柚子花的清香,小溪缓缓流过的声音,仿佛是病床上的父亲能站起来了,在这被露水打湿的朦胧中,跟我们一样呼吸着春天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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