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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说梁实秋:

他最像“一朵鸡冠花”

来源:羊城晚报     2019年08月11日        版次:A08    作者:叶永烈

     1923年23岁的冰心在美国

     冰心复叶永烈(1991年4月5日)

     梁实秋与夫人韩菁清

     冰心为梁实秋贺寿

    

  □叶永烈 制图/王军

  梁实秋与韩菁清的376封情书

  1991年3月31日,从台北来到上海的梁实秋夫人韩菁清,又一次与我在衡山宾馆见面。记得,她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一回,我专程给你送信来了!”说着,她拿出一大包梁实秋书信原件交给我。她授权我来编选《梁实秋·韩菁清情书选》,并与上海人民出版社签订了出版合同,所以此前每一次来上海,总要带来一批梁实秋写给她的信件。这一回,她在家里“兜底翻”,不仅带齐了梁实秋写给她的所有的书信,而且带来她写给梁实秋的全部书信。她还把154张梁实秋与她的不同时期的照片送给我。

  之后,出乎意料的是,她又捧出一个大纸包,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梁实秋诸多的字画原件,供我写作《梁实秋传》参考。

  我把这许多珍贵的宝物带回家,摊满一桌,着手整理,逐一复印。我把一大堆书信复印件以时间为序,总算理出了头绪:梁实秋与韩菁清从结识到结婚这四个月里的情书共191封,婚后十二年的家书共185封,总共376封,竟有50万字之多。这是梁实秋一部重要遗著。为了便于读者阅读,我从每一封信中抽出一句话作为信的标题。接着,一次次跟韩菁清交谈,请她对信中涉及的许多人名、地名及“暗语”进行解释,逐一加上注解。

  为了方便交谈,她总是特意住在离我家不远的衡山宾馆或者华亭宾馆。她的记忆力很好,能够随口解疑释惑。她晚睡晏起。有时,我看信至夜深,发现疑难,随时打电话给她,她总是马上给予详尽的答复。这些疑难,倘若不是她作为当事人给予解答,旁人很难加以“考证”。编定书稿之后,请了几位年轻文友协助,把书信用简体字整整齐齐抄在方格稿纸上,交给上海人民出版社责任编辑季永桂先生排出清样,再交韩菁清审定,然后付印,同时交台湾正中书局出版繁体字版。这部砖头一样厚的《梁实秋·韩菁清情书选》在海峡两岸出版之后,韩菁清非常满意,买了许多本广赠亲友。这本书在海峡两岸引起广泛关注,报道、选载、书评众多。

  梁实秋:情书是一种紧急救济

  梁实秋写信极为勤快,须臾之间便写成一封。1923年,20岁的他远涉重洋赴美留学时,每隔两三天便寄一信给未婚妻程季淑,“一张信笺两面写,用蝇头细楷写,这样的信收到一封可以看老大半天”。他还曾如此论述过情书的“重要性”:“‘嘴唇只有在不能接吻时才肯歌唱’,同样的,情人们只有在不能喁喁私语时才要写信。情书是一种紧急救济。”离别三年,他给未婚妻的信积成一麻袋!婚后,梁实秋仍珍藏着他和爱妻的往返情书,收藏于大床之侧的小柜里。可惜,1948年冬,当梁实秋夫妇仓促离开北平时,无法带走这一麻袋情书,只得含泪付之一炬,使世人再也没有机会读到他青年时代的情书。

  1974年4月30日,客居于美国西雅图次女家的梁实秋夫妇正手挽手到附近市场买午餐食物,突然市场前一个梯子倒下,不偏不倚击中程季淑头部,当场猝亡。从此,梁实秋茕然一鳏。梁实秋应台湾远东图书公司之邀,于1974年11月3日从美国西雅图飞抵台北。极其偶然,他来台北后二十多天——11月27日,与小他28岁的歌星韩菁清萍水相逢,竟一见钟情,坠入爱河。

  冰心: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

  在整理梁实秋与韩菁清之间数百封往返书信的同时,我还着手整理梁实秋的字画。平心而论,梁实秋的画技一般,但是书法别具一格。我见到梁实秋用整整三页宣纸,恭录兰亭集序,文末标明写于辛酉年(1981年)重阳节,是送给韩菁清的生日礼物。

  我注意到内中一本宣纸册页,多处有蠹虫蛀食的洞孔,表明这册页上了“年纪”。我小心翼翼翻阅这历经沧桑的册页。卷首是梁实秋的老同学——著名社会学家吴景超教授用毛笔题写的千字文,追溯他与梁实秋结交的往事,文中写及“阴历十二月初八,为实秋三十有八生辰”。梁实秋生于光绪二十八年(壬寅)腊八,即1903年1月6日。他习惯于按照阴历过生日,所以他的38岁生日——庚辰年腊八,为1941年1月5日。这个册页是文友们为庆贺梁实秋诞辰而为文、题诗、作画。当时正值抗战岁月,梁实秋把家眷留在北平,独自前往当时的“陪都”重庆执教,在北碚与吴景超、龚业雅夫妇一起在梨园村合买了一栋新建的平房,取名“雅舍”。那“雅舍”的“雅”字便来自龚业雅的名字。梁实秋在那里开始写作毕生最重要、最有影响的散文名著《雅舍小品》,由龚业雅作序。

  我逐页欣赏着那些已经泛黄的字画,内有方令孺、李清悚等的贺词,皆为名儒。梁实秋非常看重这本册页,即便在1948年逃离北平的时候,仍随身带着这本册页。

  我在册页中,忽地见到冰心毛笔题词,字迹娟秀,全文如下:

  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个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实秋最像一朵花,虽然是一朵鸡冠花,培植尚未成功,实秋仍须努力!

  庚辰腊八书于雅舍为实秋寿

  冰心

  据梁实秋生前回忆,当冰心写到“男人中只有实秋最像一朵花”时,为梁实秋庆寿的朋友们(内中大都是男人)便起哄了:“实秋最像一朵花,那我们都不够朋友了?”

  冰心安然、坦然、泰然,徐徐而答:“稍安毋躁,我还没有写完呢!”

  于是,她继续提笔,写道:“虽然是一朵鸡冠花,培植尚未成功,实秋仍须努力!”

  冰心掷笔,众抚掌大笑……

  冰心老人信释“鸡冠花”之谜

  在这笑声逝去半个世纪之后,我读冰心题词,却有一点不解——她为什么说梁实秋是“一朵鸡冠花”呢?

  我问韩菁清。她说在梁实秋生前,未曾听他说起鸡冠花的含义。不言而喻,要解开“鸡冠花”之谜,唯有冰心本人。

  于是,我赶紧把冰心的题词复印,函寄北京,向这位“世纪同龄人”请教。此前,1990年6月22日我曾在北京采访过冰心。此后,她在给我的信中,称我为“永烈小友”。

  1991年4月1日我以“小友”的名义给冰心写信请教。我的信是这样的:

  尊敬的谢老:

  前函收悉,谢谢您亲笔复函。

  我在着手写《梁实秋传》,梁夫人韩菁清女士从彼岸给我带来梁先生的一些遗物,内中有一些友人送他的字画。我发现您给他的题词,附上影印件,供存念。

  您说梁实秋“是一朵鸡冠花”,不知是什么含义?写这几句话时的情形如何?如方便,盼告知。方令孺的题词中,则称梁实秋为“梨花”——“淡泊风流”。

  我写的《倾城之恋——梁实秋和韩菁清忘年之恋》一书,已由台湾业强出版社印行。与卓如的《冰心传》是同一出版社。

  祝 

  万事如意 

  小友

  叶永烈上

  1991年4月1日上海

  1991年4月5日,冰心亲笔给我复函。这一回,她没有称我“小友”,而是称“永烈先生”。她的回信是这样的:

  永烈先生:

  谢谢您寄来的复印件。为什么他是鸡冠花?因为那时旁边还有几位朋友,大家哄笑说“实秋是一朵花,那我们是什么?”因此我加上一句“鸡冠花”,因为它是花中最不显眼的。

  读了印件,觉得往事并不如烟。

  冰心1991年4月5日

  此岸加彼岸,构成一个完整的梁实秋

  九旬老人的记忆如此清晰,她所回忆的情景与梁实秋生前的回忆完全一致——虽然隔着一道海峡,虽然往事已过去几十个年头。

  哦,“往事并不如烟!”正因为这样,1972年当梁实秋听见传言说冰心在北京谢世,赶紧命笔写下《忆冰心》,把他所记忆的冰心往事清楚地向读者娓娓道来;1987年11月3日梁实秋在台北病逝之后的第十天,冰心则在北京写下《忆实秋》,写出她心目中的梁实秋。

  海峡无法阻断缅怀之情,岁月没有模糊记忆屏幕。只有那个李后主,絮絮叨叨“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李煜《子夜歌》)。不如梦,不似烟,梁实秋夫人从海峡彼岸给我带来的大量书信原件,还有海峡此岸的许多梁实秋老友的生动回忆和丰富的文献资料,使我充满信心投入记述梁实秋往事的长篇之中——他在海峡此岸生活了40多年,在彼岸生活了近40年,此岸加彼岸,这才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梁实秋。

  1994年8月10日,63岁的韩菁清因高血压中风,在台北猝然离世。

  1999年2月28日,冰心在北京医院逝世,享年99岁。她的一生,始于20世纪之初,殁于20世纪之末,是名副其实的“世纪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