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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洁茹散文中的两种声音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07月05日        版次:A08    栏目:    作者:颜敏

    

  □颜敏

  

  周洁茹是1970年代末生人,读她的散文恍若回到从前,在自己的往事里跳跃。我们这一代,追着时代的影子往前赶,却老是抓不住,有点落落寡欢的感觉,由此也成就了轻灵敏感的书写姿势。

  

  超越时代的文学热情

  

  文坛的人和事,是值得记录的,它将超越文学作品本身成为具有生活气息的文学小史。散文集的第一个篇章“周友记”,非常耐看。周洁茹以自己的体温和感觉浸润文事,在成长轨迹与个人心事观照下书写文友,读来生动亲切,又染上了作家本人的梦幻感。文坛名家在她笔下,或如半夜闪耀的星辰,神秘莫测;或如随意泼墨的山水,潇洒自如,虽各有各的韵味,却真实与感觉杂糅。或许,书写熟悉的两地文坛,再真实的记忆也难免含糊;又或许,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命运多舛的诗人宝光,是“周友记”里最令人感动的形象,一个不拘一格的好人,起落沉浮间,离作者的生活越来越远,印迹逐渐模糊,可在回忆里,将他与自己文学路上的点滴喜悦与坎坷不平合二为一,蕴含不尽的怀念之情。

  作家棉棉,作者写来更是会心,棉棉对写作意义的追问和写作路上的困惑,恰如夫子自道,写着写着,棉棉的背影,慢慢浸入周洁茹自己的心事,她们一起抗拒着岁月里有关七零后美女作家不怀好意的定位,决心做自己。

  最喜欢她写陶然先生的那一篇,有神的光。自含前辈对后辈的提携之情,但若无灵魂深处的相知,定无法写出那份默契。周洁茹写两人静坐在空无一人的会议厅时,竟如临摹两尊佛像,只见天地无情,而人以沉默相对,印证贞信。

  1970年代出生的人,在我们的青春期,随时代而动,都不可避免地做了些文学梦,但能坚持下去的不多。周洁茹成名很早,身处繁盛的江南文化圈,对1990年代的文坛旧事应颇有些印象,故她的周友记牵引出了很多熟悉的名字,颇能引领我们回味时代微波里文学人的心境,隐约建构出个人眼里的文学史观——那种超越时代的文学热情。

  

  在失落中重新认识自己

  

  周洁茹的这本散文集,是在清晰的时间节点记录曲曲折折的心事。三十年岁月在字里行间缓慢流过,就在时间的观照中,散文塑造自我形象的力量得到了凸显,从往事里朝读者走来的文学女人,有了声音,有了处所,也有了灵魂。

  散文对自我的发掘,是从倾听和倾诉开始的。周洁茹的散文里,一直回荡着两种声音,一种是向自己倾诉的喃喃自语,“我不知道”“我忘了”“我都记不真切了”“我不在乎”“那是我喜欢的”。这是一种青春的声音,是向内心寻求自由,自我辩驳的声音,这种声音带着伤痛、伤感,但又倔强坚定。它延绵不绝,如加了密的日记给读者以蛊惑。人生本就是孤独之旅,一个人在路上走走停停,自怜自爱中的自省自问,是有价值的,寻找自己影子的人,在岁月流逝中,仍保持那种对梦想的真,对自我的信念,故而周洁茹的自我倾诉颇能感动同样孤独的你我,我们倾听字里行间的心声,就好像是抚慰自己。

  散文集里的另一种声音,比较隐晦,却非常强大。那是对世界的洞察力,是对世界上美好、深刻、奇特的事与人、环境与思想的好奇、辨识与认同。“周友记”里那些个性突出的文人逸事,“我在圣弗朗西斯科做什么”里的历史人物与沿途见闻,“小故事”里被珍惜着的饰品、食物和亲人,都藏着作者对世界的爱。大概作为作家,爱中一定隐含着批判,故而爱的声音里有嘲讽和揶揄,也有悲哀。作者对世事无常的理解力中,总隐含超越凡俗的立场和态度,伤痛总是那么清晰地被描述出来。在《我以为我再也不会笑了》这篇书写疾病与疼痛的散文里,周洁茹用了极为细腻真切的笔法,向这个世界倾诉父女同难的病痛经历,压抑不住内心的迷茫与无奈,但主题仍是希望——“因为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也都好起来了”。

  散文集里还有清晰的空间意识,在异国和我乡之间,在内地与香港之间,从这里到那里,在跋涉中逐渐成长,也逐渐沧桑的女人,在文字里将所有的相遇,都变成了我的心情、我的感觉、我的哀伤。看着世界的微妙变化,她常常失落,也在失落中重新认识了自己。

  

  收放自如、充满情感力量的文字

  

  散文直面真实的人生与人性,比起小说与世界的距离更近。散文追求真实感,却不能照相般呈现。周洁茹的散文,记录着她所体验的世界,却时见停顿、休止符,笔尖到处,常有留白;欲言未言处,是珍重,是犹豫,是含蓄,也是文字迷宫的魅惑。  

  散文中的物象有多重审美功能,抒情言志,酿造氛围等,但物象对抒情的渗透也意味着散文在情感表达上寻求含蓄。周洁茹的散文物象纷繁,避免了直接抒情的泛滥,更有意思的是,在涉及个人经历的散文中,她常略去确切的人与事,留下物象和情绪交织的抒情空间,酿造出了恍兮惚兮的氛围。在“从这里到那里”的短小散文里最能体现笔梢含情、欲言又止的笔法。如《豪富门》里作者的心情,在酒廊小姐圆润的腿、长发男子、啤酒杯、黑啤酒、女招待、卡佛的短小说间流离,隐秘地传达人生旅途中的情感困扰。

  散文有形散神不散之说,但散文并非不能经营结构。周洁茹的散文在写法上挥洒自如,也善于在结构上用力,颇见到小说家的功力。就是在涉及真实人事的“周友记”里,也能在清晰的情感基调里进行戏剧化处理,开头与结尾似欧·亨利小说般留下困惑与转折,余韵绕梁。《苏》篇以书评之事引入苏——作者加州的第一个朋友。苏推荐了缪西的书,“我”写了一篇自己不甚满意的书评,后来两人再没见面了,友情的怅惘,作者没有直白,而是化为结尾处一个隽永的画面:在一个阴天的中午,我们坐在一张长椅上,聊着天空、婚姻和爱情,苏拿出相机,给我拍了一张照片。

  周洁茹的散文语言朴质,常用短句,少见冗长表述,读来却不是那么顺畅,会有被阻断的涩味,因为她的散文思维亦有跳跃、省略和停顿,是诗的气质。如《邪恶的智慧》里的一段文字“角落里,水晶球的后面,坐着吉普赛巫师,古老的机械,眼神会流转,假的眼珠,定定地看我,看出我的魂来。她说,你是不是感到孤独,她说孤独的日子将在秋天结束”。描述物象、叙述经历的这些文字简短而没有确定所指,令人怅惘。在我的感觉里,周洁茹的文字后藏了一个不安分的小妖精,喜欢用轻灵自如的语调语气,追寻不稳定的重心,或许,她并不想写一篇中心思想明确,可以选入教材的所谓佳作,故能尽情挥洒自己的才气与灵气。

  透过收放自如、充满情感力量的文字,以欲说还休,左右而言之的叙述策略,如诗如画的物象与场景,周洁茹的散文酿造出了恍兮惚兮的氛围,让我们发现了一种如雾里花、水中月的散文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