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一笑

　　□袁有江

　　一

　　熟悉的场景让我想起，这是我南下打工前一天的午后。隔着乱糟糟的院子，不绝于耳的蝉鸣，客厅里父亲和两个朋友在闲聊。母亲在厨房里忙着洗刷锅碗瓢盆。姐姐在廊檐下帮我收拾衣服鞋子。

　　我坐在简易书桌前，心不在焉地翻着一堆即将丢弃的书籍。她斜靠在旁边的竹椅上，却翻来覆去找不到舒适的姿势。我偶尔偷瞄她一眼，正碰上她水汪汪的眼睛在看我。一瞬间，我们都被羞怯缠绕得近乎窒息，陷在不知所措的泥淖里。

　　我记得稍等一会，姐姐会从院子里走来，不知道是要问我什么，还是走错了地方。西厢房没装正式房门，姐姐进来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坐着的我，又看了一眼她，窃笑着转身走了。

　　我那时已给她写好了一封信，封在牛皮纸糊的信封里。信封夹在一本小说集里。后来不放心，我又将夹信封的两页纸粘在了一起，防止她打开书不小心掉下来。信我是这天傍晚时才给她的。

　　这天夜里我害怕极了。不知道她看了信，会不会大惊小怪地哭起来。记得夜深时，我趁着月色起床，偷偷跑到东厢房的窗根下，听她的声息——因为路途遥远，她当晚住在我家。我在那封信里，写下了一句滚烫的话，要求她让我吻一口，了却我对她的爱。

　　二

　　我忽然想挑逗一下年轻的我。

　　我站到窗前，对窗棂里的小伙子招招手，示意他出来。他受了惊吓，神色紧张地看着我。我低声说：“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你……是谁？”他的脸上写满了疑问。

　　“你出来再说。”

　　我当年的样子真是好笑——他穿着半旧的蓝色的确良裤子，两只裤脚模仿当年流行的喇叭裤，剪开了。半旧的白色的确良衬衫，领口围着一圈污渍。他很瘦，上唇留着稀稀拉拉的胡须。一头舍不得理的浓发，盖在头上有点像假发。他皱眉眯眼，小心而怀疑地站在太阳底下，看着面前似曾相识的大叔。

　　“不要紧张，你先听我说。”我将他领到稍远点的树荫下。

　　“你……是谁？要……干什么？”他结结巴巴地问。

　　“你不觉得我们长得很像？”我说，“我是三十四年之后的你。我是从2022年穿越回来的。我知道你叫陶士友，今年虚岁十八，周岁十六。房间里的姑娘是你从初中到高中的同学，叫许莹。她今天专程赶来为你送行。我还想告诉你，几天前，父母拉她去相亲了。”

　　他警惕地看着我，什么话也说不出。

　　“我还知道，你心里爱她，你正在想给她写的那封情书。”

　　“你是……”

　　三

　　“跟你说了，我是未来的你。我来是想告诉你，你等一下要大胆地对她说出，你爱她，也可以拥抱、亲吻她，她不会喊叫的。她心里很爱你，只是害羞不敢说。这是很多年后她亲口跟我说的，她今天在期待你的表白。最重要的，很多年后，你一直会后悔，这个下午啥都没说，啥都没做。”可怜的、年轻的他，像是被雷击中了。他着了魔似的，傻傻地看着我，颤抖着手指，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没办法在短时间内说服他，打消他心里的疑虑。

　　“你不用害怕，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到了这里。我走的时候你不要害怕，就当做了一个白日梦。但这不是梦，希望你记住我的话，不然你会后悔很多年。我不能跟你说更多未来的事，那会让你崩溃的。你会尝试着去改变，但这是不可能的。你看……”我随手从菜园边的围栏上，折下一根木樨花条，连枝带叶递给他，说：“你拿着这个。我走之后，你看着这根花条想想，我是不是真的来过。我的穿越是随机的，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遇见你。如果还能再来一次，你肯定有很多问题要问我。而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你的未来挺好的。”

　　“……叔，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四

　　“不要这样叫。你将来的名字会在办身份证时弄错，变为陶世友，而不是现在的陶士友。你三十年后会有两个儿子，大的在上海工作，小的在深圳工作。你有两家公司和三部车，虽不够富豪，但能选择在哪里生活。现在我希望你回到房间，对她说，你爱她。这时，她的心里正难过，她不喜欢跟她相亲的那个人，只等你一句话，她就会回家跟爸妈说的。你去告诉她你爱她。这样，将来她或许不会抱怨你冷漠，你也不会一直后悔。”

　　可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转身不再理我。我只好黯然消失。他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我刚才站的地方。他猛地朝我站过的地方跑过来，急切地四处张望，直到发现什么也没有后，才悻悻地往回走。

　　“他当时要是敢抱抱我，也许我的人生会是另一番样子。”她茫然地看着地平线说，“我那时是女孩子，不好意思主动。”每天傍晚，当我坐在小区花园长椅上沐浴夕阳时，总能遇到一位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的老妇人沿绿道散步。通常，我只要对她微微一笑，她就会慢慢走过来坐下，莫名其妙地将我视为某个我从不认识的男人。接着，她会缓缓地诉说，年轻时错失所爱的故事，抱怨那个我从不认识的“我”，直到她的孩子们来领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