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读初一,学校离家较远,家里每月给我两元,可以买张公交车的学生月票。我没有买,走路去学校,要走半个小时。省下的这两元钱,可以买书,也可以看电影。那时候,看一场电影,学生票只要五分钱,真的很便宜,给在呼和浩特的姐姐寄一封普通的信,买一张邮票,还要八分钱呢。每月这两元钱,挺经花的。 从我家住的胡同东口出来,过崇文门外大街,我要穿过花市大街去学校。街西口路北,有一家花市电影院。刚刚开学,同学不熟,下午放学,常是独自一个人寂寞地走回家。路过花市电影院,看看广告,猜想着会不会有意思,如果觉得有意思,就花五分钱买张票进去看。初一那年,是我看电影最多的一年。 印象最深,看的是《白痴》和《珍珠》两部电影。前者是部苏联电影,后者是墨西哥电影。说实话,都没有看懂。 《白痴》里,到底谁是白痴,看到最后,我都是莫名其妙。只是觉得梅斯金公爵和那个女主角长得都非常漂亮。那种漂亮,和我们中国电影里男女主角的漂亮不大一样。那时候,一直觉得我们电影里男演员中的王心刚,女演员中的王晓棠,最漂亮。可是,和《白痴》比,没有人家那种忧郁和内心的深不可测。 《珍珠》,更是看得一头雾水,电影里讲的什么故事都不明白。和《白痴》相比,男女主角,一点儿也不漂亮。只是觉得那海水真的是非常清澈透明,水下面的鹅卵石看得那么清清楚楚,阳光下,水在动,鹅卵石跟着也在动。我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清澈透明流动得又那么曼妙的水。 那时候,下午一般只有两节课。放学后,走到花市电影院,正好赶上四点多的那场电影,看完电影,六点多,冬天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街灯都亮了起来,明晃晃地照得花市大街亮堂堂的,人来人往,明显也多了起来,热闹了起来,和电影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不过,走进我家住的那条胡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路灯也稀疏、昏暗了下来,只有暗淡的影子跟随着我自己。刚才看过电影里的一些镜头,一下子如同沉在水底的鱼,振鳍掉尾,浮出水面,浮现眼前。到现在还能想起来的是,梅斯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漂亮女人往火炉里大把大把扔进钞票的情景,尽管我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的名字,我没有记住,但是,梅斯金的名字,却记得牢牢的,只因为觉得这个名字叫起来好听。还因为看过电影《家》,记住了黄宗英扮演的梅表姐,便没有来由地将梅表姐和梅斯金联系在一起。虽然电影没看懂,想得却莫名其妙,自以为是。 想起再多的,是《珍珠》中那清澈透明的海水和水中的鹅卵石(珍珠就是那水里找到的)。不知为什么,总能想起的不是那珍珠,而是那片清澈透明又流动的海水。那片海水,蔓延过我的整个中学时代。 学生时代,特别是初中,不懂的东西有很多。世界,对于我大多是不可知的,尽管充满好奇,渴望弄懂,却一直都是懵懂的。学习上的具体问题,可以问老师问家长问同学,查字典,或者看当时流行的书《十万个为什么》。但是,电影看不懂,我不知道去问谁?尤其看的是外国电影,是大人看的而不是小孩子看的电影,如果问老师或家长,又怕挨说。于是,《白痴》和《珍珠》,一直到我中学毕业,我也没弄懂。即使上了高中,我知道了这两部电影分别改编自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斯坦贝克的小说,我从学校的图书馆里借到了这两本小说,但是,说老实话,似是而非,我还是没有看懂,却在合上书之后,自以为看懂,当别人问起的时候,还不懂装懂地讲上那么几句。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一个孩子,就是这样在似是而非不懂与不懂装懂的过程中长大的,就像罗大佑的《童年》里唱的那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迷迷糊糊的童年。一个孩子在小时候,过早进入成人世界,什么都懂,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对于未知的世界,充满疑惑和迷茫,充满好奇与不解,懵懵懂懂,迷迷糊糊,恰恰是人生的一种状态,如同野渡无人舟自横,无须别人帮助,只要独自横在那里那么一会儿,静听风吹,乃至雨打,长大以后,自可以风帆渐渐鼓起,涉水渡江而去。 流年似水,转眼过去了六十二年。仔细回想,初一那一年,在花市电影院,看过那么多场电影,却只记住《白痴》和《珍珠》两场,还没有看懂。留在记忆中的,只是梅斯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漂亮女人往火炉里大把大把扔进钞票,还有那清澈透明的海水和水中的鹅卵石。
-
即时新闻
迷迷糊糊的童年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05月31日
版次:A10
栏目:
作者:肖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