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时新闻

广州东山柏园:

“史语所”始创地,何止中国现代考古从这里起步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06月02日        版次:A06    栏目:    作者:朱绍杰、邓琼、文艺、任海虹

     柏园一览 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图

     色彩艳丽的满洲窗 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图

     柏园东西两翼入口有爱奥尼柱式双柱组合支撑的门廊和露台

     柏园今昔对比

     曹劲 (广东省政协委员、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

  

  文/羊城晚报记者 朱绍杰 邓琼 文艺 通讯员 任海虹

  图/羊城晚报记者 梁喻(除署名外)

  

  近代以来,广州东山一带名园林立,逵园、春园、隅园、简园等曾见证广州开始近现代城市建设、中国共产党第三次代表大会召开等重要历史时刻。

  近年来,在学界多方探寻下,此区间内位于广州越秀区恤孤院路12号的柏园,被确证为民国时期“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以下简称“史语所”)的创办旧址。

  因缘际会,今日的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与柏园比邻而居,他们对这一旧址的保护与研究抱有别样的责任。2022年4月18日,该院收到国家文物局批示,正式启动对柏园的修缮保护工程,多方助力之下,目前已取得了若干实质性进展。

  连日来,该院专家带领羊城晚报记者,通过实地踏访、爬梳史料,力图联结起这座东山小楼的今昔,一窥它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的独特位置与风貌。

  

  现状:历经百年 格局大体维持

  

  羊城晚报记者在现场看到,柏园中有独立院落,以中部伊斯兰风格拱门为界分为东西两座,风格与装饰基本一致。一楼有尖拱券柱廊入口,二、三楼从中部楼梯伊斯兰风格拱门进入,民国风格的水泥楼梯和木质扶手保存尚好。

  拾梯而上,每层均有独立洗手间和厨房,独立成户,室内仍保留着民国时期花砖地面以及色彩艳丽的满洲窗。经过专家们一个多月的清理,室内空间逐渐豁然开朗。每层中部是客厅,客厅左右各有一个大房间,客厅后面分别有四个小房间。

  据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曹劲介绍,当时“史语所”租用的是面积较小的柏园东座。历经百年,该建筑格局现大体还维持,但内部结构有所改动。每层都被分隔成几户,杂物堆积,电线、网线凌乱,部分墙体、栏杆脱落。

  

  创办:雷厉风行 翌日入驻柏园

  

  “此研究所本是无中生有,凡办一事,先骑上虎背,自然成功。”傅斯年其时正三十而立,意气风发。1926年,他结束六年的旅欧生活,应中山大学之聘回国,任中山大学教授、文学院长。1928年,他与顾颉刚在中山大学创立语言历史研究所,任所长。

  就在中山大学语史所初具规模之时,南京国民政府确定中央研究院为国家最高科学研究机构,并请蔡元培兼任中央研究院院长。傅斯年雷厉风行,于1928年正月赶到上海,向蔡元培提出“借用在广州之语言历史研究所已成就及将建设者,以成中央研究院之语言历史研究所”的建议,立刻得到赞同。3月,傅斯年、顾颉刚和杨振声三位获聘常务筹备员,服务于后来的中研院史语所。

  1928年5月,傅斯年在史语所筹备期间发表了立所纲领《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规划本所为八组,包括史料学、汉语、文籍考订、民间文艺、汉字、考古学、敦煌材料研究、人类学及民物学。《旨趣》一文更留下了最为时人及后代所津津乐道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等响亮的口号。

  接着,时任中山大学教授的东莞人容肇祖,受傅斯年委托,出面洽租新所址。容肇祖相中了东山柏园,看过现场后写信给傅斯年:“柏园上下三层, 每层二大间四小间 ,但大者太大而小者太小……柏园颉刚兄看过云不太合用,这一宗事,当费踌躇也。”

  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副院长张晓斌告诉羊城晚报记者,由于史语所的人员跟中山大学语言历史研究所高度重叠,又暂借中山大学地方办公,两个研究所几乎完全混淆,因此,傅斯年认为必须尽快搬出中大。从上海回到广州后,傅斯年即召集同人开会,拍板第二天就搬进柏园。工作人员草拟的会议记录是“定下星期迁入”,傅斯年亲笔将“下星期”改为“明日”。

  1928年10月22日,历史语言研究所在柏园正式成立。《顾颉刚日记》中记述,事出匆忙,史语所一开始连个招牌都没有。直到10月29日,顾颉刚应傅斯年之请,挥毫写下“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才开始名正言顺。

  

  起步:远赴殷墟 开创现代考古

  

  档案库中,一张泛黄的钢笔字笔录瞬间把大家带回当时柏园的工作场景:“布置房屋问题:底下左边作会计庶务办公室及会客室,右边作人类学工作室,二层楼作图书室及研究员工作室,三层楼左边作所长秘书办公室……”

  这是中国第一个国立的现代人文学科研究机构。史语所同人们在殷墟考古发掘、古文字、民俗学、方言调查、人类学、民族学等多个领域取得辉煌成绩,奠定了中国现代新学术发展的起点。中国第一本官办历史学、考古学和语言学学术期刊——《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也创办于此。

  史语所还在筹备,傅斯年已经启动了实质性研究工作。晚清甲骨首现河南即引起学界瞩目,1928年,傅斯年受命组建史语所,随即通过中央研究院把“殷墟发掘”纳入了工作范围。是年8月,中国古文字学的重要奠基人之一董作宾,就作为史语所筹备处的派遣通信员前往河南安阳殷墟进行调查,期间得知当地小屯村仍有大批甲骨出土。10月,傅斯年委任董作宾在安阳进行试发掘,发现少量甲骨及其他器物,还获得了埋藏地点等重要信息。

  住粤全国政协委员许瑞生在《“史语所”在广州创建时期的历史研究》一文中指出,当年安阳考古现场虽然在河南,但计划制定却是在广州。被誉为“中国现代考古学之父”的李济,于1928年11月经欧洲、埃及和印度返回中国、途经广州,即被领去见傅斯年。两人初次见面,傅斯年开门见山问李济,是否能任正在筹组中的史语所考古组负责人。两人一拍即合,李济开始在广州拟定考古组的工作计划。

  当年12月,史语所即增派李济前往主持对殷墟遗址的科学发掘,这至今仍被看作中国最重要的考古发现之一,中国现代考古学由此开出新天。1929年3月,由李济、董作宾主持,在安阳小屯进行第二次发掘。这也是李济首度主持殷墟的考古工作。

  

  辉煌:大师云集 首创集众研究

  

  时至今日,史语所已经被公认为中国近代学术的重要源头之一。它从1928年3月开始筹备、10月在广州柏园正式成立并开展工作,直到1929年6月迁往北平,虽在广州为期只有一年左右,但这栋东山小楼里筹谋的各项学术大计,汇聚了陈寅恪、陈垣、赵元任、罗常培、李方桂、李济、董作宾等顶级学者;在此间出版的《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首创了“集众研究”模式的先河。

  从傅斯年所长亲手所列的名单中可以看到,当时的史语所除汇聚了陈寅恪、李济、史禄国、罗常培等专任研究员外,还聘有丁山、刘复、陈垣等兼任研究员,胡适、朱希祖、林语堂、顾颉刚、俞大维、容庚、商承祚等特约研究员,董作宾、余永梁、徐中舒、容肇祖、赵万里等为专任或特约编辑员,以及三位外籍通讯员。

  档案库中有一份《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十七年度报告》,详述了该所1928年至1929年所展开的全面工作,其中第三章以“本所在广州时工作情形”为题展开内容。虽只是简纲概述,却仍不难看出该所在现代学术领域内的雄心及开拓性贡献,远不限于考古学。

  在民族学、人类学、语言学调查方面,史语所开创了由官方学术机构开展大规模调查研究的学术传统。中国西南少数民族众多,史语所在广州初创时期的工作重点之一是进行民族学调查研究。此间成果最为丰富的是杨成志,他历时近两年在金沙江沿岸进行了调查研究,深入罗罗族群对其社会、语言、文化等方面进行了深入的田野调查,这是西南民族研究的开创之举。

  生物学家辛树帜则率队深入广西瑶山考察,并受托对瑶民进行民族学考察,他们白天深入林中采集动植物标本,晚间则向瑶民学习歌谣,标注方音,并收集了大量民俗标本;在语言学研究方面,赵元任、罗常培两位中国现代语言学重要奠基人,是当时语言组最先聘任的研究员。赵元任在史语所的首项工作即是进行两广方言调查。史语所后续曾迁转多地,抗战时仍深入田野持续进行民族学、人类学和语言学的调查研究工作,这都始于广州初创时期的学术传统。

  这份“年度报告”还提到:“因南中(国)富于方言民族诸科材料,遂以一部分设于广州;又因史料在北平最富,故别将一部分设于北平。”可以看到,此时经史语所于广州调度而在北平开展的工作也很突出,如陈寅恪主持史料学组对明清内阁大库档案的收购及整理、研究等,都令后世学人高山仰止。

  

  延续:辗转多地 初心仍系羊城

  

  史语所在广州只驻留了八个多月,从信件和集刊可以看出,其成立之初就是将广州作为暂居之地。在1928年史语所创办时出版的《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一本第一分)》的封底,标示了“本所所址:广州东山柏园内”,并特别注明“此为暂址后来或须迁京或北平”。

  史语所于1929年6月,迁到北平北海静心斋。不少参与筹建史语所并作出重大贡献的学人,由于各种原因各奔前程,像顾颉刚因不愿辞去原教职,最终没有进入新成立的研究所;有的则因学术领域之故,放弃北上。比如民俗学研究的主要对象在中国南部,“史语所”相关领域的领军人物同时也都是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方向的年轻教师,因而选择留在广州。

  随时局变化,史语所共历经九次迁徙,而它的所庆纪念日,始终是迁入广州东山口柏园的10月22日。

  近年来,广东对柏园修缮保护高度重视,时任副省长许瑞生曾多次带队赴现场实地考察、调研。2022年起,他以住粤全国政协委员身份对广州东山“柏园”历史遗产保护进行自主调研参政议政,对“史语所”在广州的创办历史多方搜寻资料,完成了二万五千字的专题研究报告,提供给各级政府和文化机构参考。

  目前,在大陆的史语所旧址,除位于广州的柏园和建筑已消失的上海“小万柳堂”外,均已公布为各级文物保护单位,部分已开辟为纪念场所。5月31日上午,许瑞生率队赴柏园开展调研,督办此重要文化旧址修缮活化项目的提案。

  作为中国现代学术重要坐标的史语所始创之地,广州柏园正逐渐拂去历史尘埃,即将翻开新的一页。

  

  访谈

  

  修缮学术殿堂初址

  讲好精彩广东故事

  

  羊城晚报:如何评价民国“中研院史语所”对于开创中国现代考古事业的意义?

  曹劲:史语所为中国现代考古事业做出的最大贡献,便是主持开展对殷墟的田野考古发掘。在近代,由我国学术机构计划、主持而进行的科学调查和发掘,其实就是从河南殷墟考古开始的,它为中国现代考古学的发展奠定了重要基础。

  民国时期的“中研院史语所”是我国第一个国立考古机构。1949年以前,史语所是我国进行田野考古工作最多的学术机构,培养了大批中国考古学界的先驱。

  羊城晚报:那民国时期的“中研院史语所”为何会成立于广州呢?

  曹劲:傅斯年先生回国之后执教于国立中山大学,就延聘了顾颉刚、罗常培、丁山等知名学人,再加上容肇祖、商承祚、杨成志等广东优秀学人,组织成立了国立中山大学语史所。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筹备成立时,中大语史所已有的资源和学术成果便成为宝贵的助力和便利。

  另一方面,中国南方少数民族多样,方言种类繁多,为人类学、民族学和语言学研究提供了丰富的研究素材。

  羊城晚报:广州东山口名园云集,柏园在建筑上有怎样的特点?

  曹劲:柏园是民国时期东山口片区乃至全市体量较大的一幢居住建筑;有较大的庭院。建筑有效利用地段梯形地块特点,做出了主体看似对称、但有差异的三合平面,平面划分严谨,方便业主自用或单层出租为公寓使用。

  柏园建筑风格中西结合,也是广州近代建筑融汇中西建筑文化的代表,比如建筑南面中部带有伊斯兰建筑风格的拱券门廊;东西两翼入口的爱奥尼柱式双柱组合支撑的门廊和露台。天井上方的歇山筒瓦屋面屋顶,又是带有传统的岭南建筑风格。

  柏园在结构上采用了砖砌体与钢筋混凝土结合的方式。清水砖墙砌筑施工水平很高,外墙层檐线、混凝土梁、楼梯踏步等均有细腻的线脚。

  羊城晚报:柏园与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所在地近在咫尺,这是否有些机缘巧合?

  曹劲:承担具有如此重大意义的建筑保护修缮,考古院非常荣幸,同时也深感责任重大。柏园修缮与保护利用迫在眉睫,该建筑历经百年沧桑,加之近年来存在住户不当使用和随意改建、加建的问题,现在建筑残损情况比较严重。尤其是屋面漏水和下水道堵塞特别严重,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文物本体的安全。希望能尽快全面开展修缮工作。

  羊城晚报:目前史语所广州创办旧址(柏园)的保护修缮工作进展如何?未来有怎样的计划?

  曹劲:目前我们收到来自国家文物局的批示,正式启动了对柏园的修缮保护工程。这个旧址一直有住户居住,之前能实测的主要是西侧三楼和楼梯间等公共空间。今年4月12日起,我们已正式启动建筑的测绘和现状勘察,针对开放空间已建立了柏园的数字化档案。目前住户正在搬迁,我们将完善测绘工作,同时继续进行日常监测,并尽快提出修缮设计方案。

  羊城晚报:如今广东正在大力推动高水平的文化强省建设。柏园的保护修缮,对于岭南文化“双创”、对外传播中国故事和广东故事将发挥怎样的作用?

  曹劲:民国时期“中研院史语所”是中国第一个以历史学、考古学、语言学为主的国立研究机构,奠定了中国现代新学术发展的基础,在中国的学术史上具有重要价值。史语所筹备并创办于广州,第一个独立所址在柏园;作为中国近代最重要的学术殿堂之一,这里曾经活跃着傅斯年、顾颉刚、李济、赵元任等著名学人的身影,这段历史本身就是一个值得追溯的故事。

  经过保护修缮的柏园,将成为讲述这些故事的最好载体。保护利用后的柏园将与周边中共三大旧址等文物保护单位、培正中学等百年名校以及东山洋楼建筑群相映生辉,讲述更为精彩的广东故事。

  

  延伸

  

  广州是中国现代考古学“名城”

  

  1928年在广州成立的“史语所”是中国首个国立考古研究机构,而现代中国第一个职业考古学团体——黄花考古学院,也在1931年诞生于广州。

  1928年的广州文博界尤为蓬勃。作为民间考古团体的“中华考古学会”在广州成立,颁布了自己的宣言及简章;广州市政府重修镇海楼,并组建广州市立博物院。该院即今天广州博物馆的前身,是中国最早的博物馆之一,也是此后二十年间广州考古活动的核心机构。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广州持续推进大规模的市政建设,古物、古迹也随之不断被挖掘出来。由于缺乏有效的管理和协调,古物、古迹遭到破坏的现象时有发生。1931年,时任中国新闻学校校长和中华考古学会主席谢英伯以“中华考古学会”为基础,组织成立了中国最早的职业考古学团体——黄花考古学院。学院高度重视田野考察,被视为南方致力于考古发掘事业的代表。1932年,黄花考古学院出版了中国最早的考古学期刊《考古学杂志》创刊号,就刊载了符合规范的调查报告和发掘报告。

  从各方面来看,广州都堪称中国现代考古学的“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