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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进同一个“战壕”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06月05日        版次:A08    栏目:    作者:明前茶

  □明前茶

  

  早上8点,土地上亮晶晶的浓霜被冬阳晒化成一层薄薄的露水,温县山药地的主人老李,阻止了挖山药的人们匆忙进入,他说:“别慌,先等我儿子把挖掘机开过来,挖沟开槽后,这些露水‘乒乒乓乓’摔进沟里,能把土濡湿一半,咱再开挖,保管省力,还不会湿了裤脚和鞋子。”

  来挖山药的人多半是穿着球衣、毛背心与敞怀棉袄的中年男子,多数是家里的顶梁柱。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几乎每个人都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而两三天之前,这些中年男子还都在外地打工。有的是服装厂的整烫工,外贸订单已经做完了,闲了半个月;有的是建筑工地上的架子工,老板已经提前结算了工钱;有的是疫情期间关闭餐馆的烧烤师傅……当孩子们的班主任赵老师要求这些爸爸们回来陪伴孩子,帮助他们期末复习的时候,爸爸们的第一反应是:“这么细致的活计,我干不来。再说了,我长期不在孩子身边,孩子也不服我管呐。老师,你能不能找孩子妈来管这事?”没想到赵老师坚持说:“反正你们挣钱的活计也基本上干完了。老是不花时间跟孩子接触,孩子看向你的目光,只会越来越像陌生人。你乐意辛辛苦苦栽培孩子十几年,将来养出一个一句知心话都不跟你说的人吗?”

  老师进一步动员说,温县的铁棍山药已经进入收获期,挖山药需要人手,你们回家也可以挣到钱。孩子做完了功课,不妨带着他们一起去挖山药。这种玩泥巴的活动,哪个孩子不喜欢呢?于是,他们回来了。

  这会儿,挖掘机已经在山药地里开出一条长长的深沟,就像电影里被工兵挖出的战壕。大地裂开一条一米多深的深沟,涌出新鲜的土腥气,有点涩,有点微腥,还有植物根系的清甜味儿。有孩子鼻腔发痒,猛地打了两个喷嚏。阳光漫射,烘暖了人的脊背,可以听到山药之藤蔓上的露水掉入深沟里的声音。大人们先跳下了深沟,然后将镢头铁铲接下去,再伸出双臂,把孩子抱下来。这可能是孩子学会走路以后,这帮农村的汉子们第一次拥抱了自己的小孩。双方都有点不自然,有点羞涩。

  老李逐一给这帮外行做示范:手,是最靠谱的挖掘工具。每一根山药都会把这厚实的黑土从上到下顶开一溜缝,顺着山药生长的走向轻轻地把根须上的黑土抖落,然后连拉带拔,稍带一股力向胸口轻搂,一根山药就被起出来了。起出的山药,要高高举起,整齐平放于沟沿外,以免损伤。某些山药长得太深,就不要硬拔,需要动用铁铲与锄头,耐心地向深处掘进。

  爸爸和孩子们很快就掌握了挖掘山药的方法。

  这里的泥土瓷实粗糙,铁棍山药与沙土地里的山药长得不一样,它不是笔直的,而是弯弯曲曲的。老李感叹说,一年种铁棍,十年无地力。一轮铁棍山药种完,这块地就只能种些速生的叶子菜了。等上十年,这里才能再种山药了。“等下回我们再在这块地上收山药的时候,今天这批孩子都已经离家了,上大学的上大学,打工的打工,爹娘想见一面也很难。”

  不知为什么,这话在这波心思粗糙的农村汉子心中激起了某种隐秘的涟漪。有人拄着镢头,回味着老李的话,出了半天神。

  很快,奋力干活的父亲们就出了汗,把敞怀的棉袄都脱了。等到孩子也脱下棉袄的时候,有位父亲好像头一回留意到孩子的毛衣颜色不对,问:“你怎么会穿粉红的毛衣?”男孩儿满不在乎地说:“姐姐的毛衣洗缩了水,妈妈就给我穿了。被小伙伴们笑话过,不过我不在乎。”当爹的突然沉默了。他继续快速而卖力地起着山药,似乎在揣摩如何在勤俭节约与满足男孩自尊心之间取得一个平衡,最终他说:“马上老李就会给咱们结算工钱。爹给你去买一斤纯羊毛毛线,黑灰色或者浅棕色的,把你身上这件毛衣拆了,再找一家织毛衣的铺子,把两批线混起来,织一件新毛衣和一件毛背心。”

  男孩从未在父亲这里受到过这样的关注。他嗫嚅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他说:“爹,你鼻头上粘了泥巴,我来帮你擦掉。”孩子忘了,自己也是两手泥。好,他这一擦,父亲的脸上就像侦察兵糊了一个迷彩面具一样。这个动作逗笑了众人,忽然,不知是谁起了头,在狭窄的、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深沟里,大人开始追跑着,反手用泥糊了小孩一脸,小孩也毫不客气地举手糊大人的脸,笑声挤满深沟。

  这一手的泥巴糊上脸,似乎松动了农家汉子和成长中的男孩们互相不服、互相瞧不上的紧绷关系,一股痒酥酥的暖流注入了他们的心田。有人开始拔了山药的藤蔓,编成帽圈,戴在头上,父亲与儿子脸贴着脸,对着智能手机的镜头做出了搞怪的神情,仿佛新兵与他的连长。他们知道,这是不可多得的一刻。因为很快父亲又会外出打工,儿子还会继续孤独成长。然而,有了今天这毫无芥蒂的相处,这摆脱了说教的温情,足够他们在未来的相处中,让彼此少一些陌生与怨怼,多一点战友般的情感。因为他们曾在“一个战壕里”出过力、流过汗,彼此默契地帮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