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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秀容》一文原载于1995年2月19日《羊城晚报》花地版 |
□孙犁 1948年春夏雨季,我在饶阳县大官亭村,“掌握”土改工作。那时土改已到末期,就是分浮财和动员参军了。我住在贫农团,睡在原是一间油坊,现在是浮财保管室里。也不再吃派饭,这里有几个人的伙食。 村里有一所小学,就在附近。晚上,贫农团开会,就在小学的课室。课室旁边,是教员们的厨房,和女老师的宿舍。 差不多每天晚上,我都要到小学“主持”会议。会议很琐碎,一开就是半夜。我和小学的老师们都熟了,他们知道我也是一个“文化人”,对我很亲热,校长尤其老练厚道。 大官亭有集市,每逢集日,老师们改善伙食,校长也总是把我叫去,解解馋。 饭桌就放在小学的院子里。饭也无非是肉菜和馒头。坐下以后,校长总是喊:“秀容,你给孙同志盛一碗!” 秀容是他们中间唯一的女老师。说是老师,其实比学生大不了多少。这位年轻的女老师,一边用甜脆的声音答应着,一边就小心翼翼地端上一碗非常丰富的菜来。校长又加一句: “大方点,不要羞羞惭惭的。” 秀容很大方,脸都不红一下,微笑着把碗递给我。 有时候,吃完饭还有些余兴,就是由一位老师拉胡琴,我唱两段京戏。 1949年,进天津不久,一天中午,我在多伦道一家回民饭馆门口,遇见了秀容。她调来天津,在百货批发站工作,也住多伦道。我告诉她我的地址,第二天上午,她就到报社的小楼上来看我,还带了一包花生米。一直谈到我的大女儿来唤我吃饭,她才走了。 1960年困难期间,我在家里养病,她又带了半斤点心来看我,使我很感动,几乎流下泪来。好像还作过一首诗,现在却找不到,可能是“文化大革命”时烧了。 自从我迁居,离得远了,见面就少了。今年春节,大女儿把她领进屋里。她带了一筒西洋参乳精,说:“你喝一点。”她已经满头白发,牙齿也掉了几个。我问她多大岁数了,她说64。我回想进城时,她该是18岁。她现在家里,看着三个孙女,都是四岁上下。她说: “她们不打架。我给她们讲故事,念诗。” 她知道我大病初愈,坐了不久,就站起来,要单独和我女儿说话去。 我送她,实际是她扶着我走到门口。 她对我女儿说: “你父亲年轻时,好唱京戏。进城以后,就从来没听见他唱过。可能是没有我那位同事,给他拉胡琴了。” 关于秀容,认识多年,我总觉得曾经写过她,今天遍查文集,却找不到一个字,不知何故。 1995年2月4日 上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