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渺新 天尚未亮,茅棚里亮起一盏灯,火苗如豆,风一吹就熄灭。 屋外浓雾弥漫,如稠稠的牛乳,如厚厚的棉絮,遮天蔽日。 点亮灯后,他把火柴梗吹灭。摇曳的灯光照着地上,地上铺了一层茅草,七张草席一溜儿摊开,就是他们的床。严格说,那不算床,是地上七个草窝。 七个人,在深山老林干活,他是头。他是头,年纪却不是最大,上有比他老,下有比他小,但无论老小都听他的。他精明,做事有魄力,这里他说了算。 他总是第一个起床,茅棚里没有钟,但他心里装着一面钟。 穿好衣,把一根麻绳系身上,算是腰带,镰刀、烟袋都可别在腰间。咳一声,是他对工友发出的起床指令。有的工友赖床不起,有的起来后抽半天烟。 他开始刷锅、生火、淘米、切菜,忙着做早饭,手脚麻利。 等最后一个工友起来时,他已把饭菜端上桌子。饭用桶装,菜用盆盛,热气腾腾。七个人围着桌子吃早饭,那桌子用几块粗糙的木板拼成,嘎吱作响,摇摇欲坠。粗瓷大碗盛饭,像一座小山。他们埋头吃饭,一阵唏哩呼噜,碗里的饭就落了肚。 吃完饭,每人提一只乌黑发亮的陶罐,把剩下的饭菜分了往陶罐里装。陶罐用来带饭上山,带上山的还有水罐,水罐不是陶的,用碗口粗的竹筒削成。 茅棚门咿呀一声拉开又掩上,七个人扛起锄头,出门上山。 雾浓得化不开,树上、草上、石头上全是露水,湿漉漉的。 他是头,走在前面,脚步矫健,从容镇定。山路崎岖,布满石头和荆棘,虫蛇出没。石头,他一脚踢开。荆棘,他一锄铲掉。虫蛇,他不惊扰,提醒后边工友。最怕砍伐留下的竹桩,锋利如刃,能扎穿脚板,必定刨除。 穿草鞋走路,声响不大。但不大的声响,也惊动了满山的雾。浓雾渐渐散开,有一缕光亮迅速扩大、增强,山的轮廓,淡淡浮现。 他驻足清清嗓子,鼓起胸膛,朝幽深的山谷发出悠长的呼喊:“上山啰——” 喊过山,天就陡然亮了。 中午他们不回家,坐在树荫下吃过饭,喝过水,再抽一袋烟,算是歇息。 接着干活,一直到黄昏。 太阳落山,又起雾了。雾是山呼的气,天一暗,山就呼出一股股白气。雾越来越浓,天越来越暗,天上有一道帘子,一拉开,天就暗了。他们收拾工具,准备下山。 他走在前面,脚步矫健,从容镇定。 他驻足、挺胸、屏气,正要喊山,脚下一股钻心痛,有热乎乎的液体涌出。工友们小心翼翼,将他的脚从竹桩上拔出,血流如注。他从前襟撕下一块布条,把脚裹上,站起来,一锄头刨掉竹桩。他一瘸一拐依然走在前面,山路上,留下一长串殷红的血迹。 他驻足清清嗓子,鼓起胸膛,朝幽深的山谷发出悠长的呼喊:“下山啰——” 喊过山,夜幕戛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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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山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09月07日
版次:A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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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