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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新:写“存在之诗”,接受生命不息的冲刷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12月31日        版次:A10    栏目:    作者:孙磊

     2022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得主 王家新

    

     王家新,1957年6月出生于湖北丹江口,诗人、批评家、翻译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诗集、诗论随笔集、译诗集等数十种


  文/羊城晚报记者 孙磊

  

  【访谈】

  

  不需要什么“平衡”

  做彻底的思想者

  

  羊城晚报:作为您四十年心路历程的形象凝结与诗艺呈现,最新诗集《未来的记忆》于您的创作生涯而言有何意义?

  王家新:从上个世纪80年代前后到现在,我的写作的确已有四十来年了。如果从写作时间来看,不仅我个人,我们这代诗人大概是写作时间最持久的一代人,北岛、多多他们都还在写。

  这在文学史上的确是很罕见的。对一个诗人来说,最可怕的莫过于突然失去或渐渐失去创作的动力。

  我很早就认定诗歌是一条远路,用一生也无法完成。所以我很赞同奥登所说的“大诗人是一个持续成熟的过程”。虽然我不太爱用“大诗人”这个说法,我只要求自己成为一个真实的、“可信赖”的诗人(这是我判断一个诗人的标准)。

  这部诗选的最后一首是《在洞头》,诗中我引用了张枣的一句话:“既然生活失败了,诗歌为什么要成功呢?”而全诗的最后一句是:“我们流泪,听着大海的冲刷声。”这就是我对我自己或我们这代人的某种“总结”。

  失败,的确,甚至是惨败,但何谓“成功”呢?不管怎么说,我的写作,就是要把自己带到某种更伟大、也许更无情的生命存在面前,并去接受它那不息的“冲刷声”。

  羊城晚报:创作中,您是如何平衡“诗意”与“哲思”之间的关系的?

  王家新:在一个贫乏的文化环境下,我当然希望我的写作能带来某种思想性和精神性,带来某种“思”的可能性。但这和那种老套的“哲理诗”不一样,对此你看得很清楚。

  这么说吧,我希望我的诗能够成为“存在之诗”,而不只是对现实的某种反映或情绪的抒发。这种“存在之诗”必然包含了对世界、对我们自身存在的洞察力。这种“存在之诗”本身就是一种贯穿性的诗性,它不只是几句格言。它和诗的血肉也不可分离。

  所以,不需要做什么“平衡”。一个诗人要做的,是彻底的思想者。

  羊城晚报:您写诗的初衷和理由是什么?又是什么让您一直坚持创作?

  王家新:对你提出的这个问题,我可能在少年时代就解决了。记得我还在上初中时,一个上过省卫校的阿姨看到我那样痴迷于读书后很吃惊:“你要当文学家?当文学家是要吃苦的!”我郑重地点了点头,虽然我对一切还懵懵懂懂。但我知道我注定会属于文学,会献身于它,而无论它给我带来什么。

  所以,不必再问诗的位置和意义。它是我存在的理由。我不坚持也得坚持。这就像多多有一次对我说的:“是你要翻译策兰吗,是策兰要你翻译他!”

  

  力求对时代进行

  更普遍的“揭示”

  

  羊城晚报:中国现代新诗发展现状如何?今天我们对“诗意”的理解和呈现有进一步加深吗?

  王家新:其实,在今天,我们对“诗意”的理解和呈现更需要进一步拓展和加深,因为荒诞无名、变化多端的现实对我们的写作提出了新的巨大的挑战。

  我们都感到了这种前所未有的挑战,在一个访谈中我曾说“如果我们不能对我们所处的时代真正有所揭示,不能写到它的痛处、难处和晦暗不明处,我们就对自己作为一个诗人无法交代”。

  且不说疫情时期我所写下的诗,今年俄乌冲突以来,我也写下了《在我们这个时代》《战时见闻录》这两组诗。我从来没有想到我这一生还会写战争诗,当然,我们自己并不在那个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我只是通过“战时见闻”,力求对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进行一种更具有普遍意义的“揭示”。

  羊城晚报:诗歌在这个时代面临着怎样的命运?一个诗人又该如何通过诗歌去书写这个时代?

  王家新:这几年的疫情全球大流行和残酷战争,迫使诗人们的创作面临新的要求和挑战。诗歌不能说“繁荣发展”,但诗人们并没有少写。乌克兰的雪下在成千上万人逃难的路上,也下在诗歌的掩体里。时代最迫切的主题又再次转向了灾难、见证、焦虑、拯救与希望。

  

  中西诗学的融合

  需要长期艰巨的努力

  

  羊城晚报:您一直积极致力于现代诗学多种可能性的探寻,在您看来,中国现代新诗的发展与传统有着怎样的关系?

  王家新:几千年的古典诗歌对我们从来都很重要,哪怕它是一种“缺席的在场”。近年来我除了写一些与陈子昂、杜甫、苏轼对话的诗外,我也研究西方诗人对他们的翻译。我还写有《作为“同时代人”的杜甫》一文,试图让他重新来到我们中间,成为我们的同时代人。

  至于古典诗歌对当下诗歌的发展有着怎样的借鉴意义,我还建议人们去看看昌耀、西川、欧阳江河、陈先发、胡弦等人的创作,他们比我做了更多有益的尝试。他们各有各的方式,但都在“致力于现代诗学多种可能性的探寻”。

  羊城晚报:西方现代诗对中国新诗的发展有着怎样的意义和影响?

  王家新:西方现代诗曾经对中国新诗的发展有着至为重要的意义。比如说,如果离开了奥登的影响,穆旦就不会成其为穆旦。

  这种影响在今天依旧存在,比如说策兰之于多多,之于广东的一个优秀女诗人林丽筠。我还记得十多年前她就策兰的诗和翻译给我的一封长信。看她近些年来让人不无惊异的诗,我想她已完全无愧于这种影响了。

  这里我还要说,这种关系早已不是那种被动的“影响与被影响”的关系,而是一种更为成熟的相互寻找、对话、交流的关系,是在一个新的层面上的互译和互文关系。

  至于如何融合中国传统和西方影响,这会是一种长期的、艰巨的诗学努力。近些年来,我试着以一种新的方式来纳入我们的传统文脉(如组诗《旁注之诗:秋兴》等),我的写作也一直着重意象、情境、细节、“留白”这种古典传统。但西方诗歌那种诡异的心智运作、差异性视角和反讽技艺对我仍十分重要。

  

  让写作成为一种良知

  一种语言的尺度

  

  羊城晚报:该如何提升诗人创作过程中语言的自觉,从而保持诗歌内在的深度和精神质量?

  王家新:诗歌是一种语言的存在,诗的价值是一种语言的价值。语言问题也一直处在诗学问题的核心。这里不谈理论,最起码,诗人应努力抵御普遍的语言惰性。没有人能忍受对语言的败坏。

  目前我更注重语言的新鲜感、独特性、穿透力和锐利程度。但在另一方面,我想诗的语言不仅要有“功”(讲究语言的锤炼和技艺),更要“有神”。一个诗人梦想的,就是他的语言他的诗,最终能够进入到一种出神入化的境地。

  羊城晚报:一首好诗有哪些标准?

  王家新:写诗当然是有标准的,我在一个地方也说过,“写作不仅是一种辨认,还应是对这种辨认的确立和坚持:让它成为一种良知,一种语言的尺度”。可能,这就是我在这几十年里所做的工作。当然,这很难,尤其是在一个基本上丧失了“审美判断力”的年代。

  然而又必须去做,又必须达到一种更高的肯定,不然我们的写作就是毫无意义的。我在以上提到了“可信赖的诗人”,只有那种在文化的混乱甚至敌视中,一直体现了这种良知、这种语言的尺度的诗人,才称得上是这种诗人。

  

  

  【致敬词】

  

  王家新《未来的记忆》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8月

  

  以诗进入当下,以诗写下“未来的记忆”,分明显示出作者的一份自信,相信这些承载着四十年情感记忆的诗歌,一定会穿越现在,抵达未来。

  自然朴素的言语姿态、从容舒缓的抒情调式、稔熟机智的深度叙述,多种修辞手段的挥洒,同丰满的意象、深沉的思辨遇合,抵达内敛蕴藉的风格境界,直击读者心灵。其“崇高”的伦理坚守与技术打磨,对重建当下诗歌写作具有特殊的启迪。

  

  

  【感言】

  

  为抵达现实的荒野而写作

  

  很高兴参加这次花地文学榜在深圳的文学活动,也非常感谢这次花地文学榜将诗歌奖授予我,我想这对我的创作会是一个重要的激励。

  这次我获奖的诗集叫《未来的记忆》。曾经有读者问我,未来的记忆是什么意思?是从未来往回看我们的一生吗?或者是我们提前把未来过了一遍吗?不管怎么说,诗人是在语言中重塑时空的人,甚至可以说诗人是为未来而生的人,因为诗是苦难中的梦想,是希望,是生活的可能性,也是对当下的审视和召唤。

  如果问,我的写作体现了什么,我想它体现了一种在场的诗群。我认为我的写作能够不断地抵达诗人们所说的“无力经历的当下”,我们一定要经历当下。无论我的写作是什么方式,目的都是为了抵达现实的荒野。

  这当然不容易,因为我们所说的当下不仅变化多端、荒诞无力,而且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性。

  所以,面对未来,也就是面对当下的挑战。作为一个诗人,我深感无力而且惭愧,但诗人应该要把握这个时代,深入其中,需要把握它的疼处、难处,这样我们才能如阿甘本所说的,“把自己的凝视紧紧保持在时代之上”。

  诗人还应该在更广阔深远的历史时空下把握自己的写作,他不仅是时代之子,还应是文明之子、宇宙之子,还应穿过全部的历史,“以文学的历史之舌讲话”。

  同样,这样的写作还体现了一种空间思绪,无论远与近、有与无,大海的召唤与城市的喧嚣,过去、现在、未来,一切都并存于一个永恒的当下。我以为,一个诗人把握了这样的当下,他的写作也就指向了未来。

  (文字整理:羊城晚报记者 林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