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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蓝的天,蓝蓝的海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01月11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李晓达

  □李晓达

  

  前两天我在广州北京路的新华书店,见到一个人很像我小时候的音乐老师于老师!我与老师失联多年,甚至曾听说他已过世。眼前这个人瘦小个,戴副金框眼镜,细长嘴唇,正拿一把小提琴和店员说着什么,好像是要换琴弓的头。我盯着看了半天,觉得起码有八九分确定了。

  

  一

  

  我老家在汕尾市沿海一个叫甲子的小镇。20世纪90年代镇上中学缺老师,便从外省招聘了一批。于老师就是这样到镇上的。甲子人把外地人全部叫作“外省”,连个“人”字都不加。所以至今我也不知道于老师究竟是哪个省的人。

  于老师是专业音乐学院毕业,钢琴、吉他、笛子、小提琴、黑管他都会,唢呐、扬琴什么的,他拿过来摆弄几下就能出调。他歌也唱得好,而且边听歌就能边把谱子写出来。于老师当时刚毕业,原本以为能凭着音乐才华来改革前沿大展身手。没想到广东也有甲子这种又穷又没文化的海边小镇,街面斗殴喊人都不用铜锣,就拿个破脸盆一顿敲,哪里有什么音乐的市场。

  于老师刚到甲子时,长吁短叹,每晚月亮出来后他就到宿舍窗口架起小提琴,曲子一首比一首悲。宿舍楼下卖甜汤的老太太急得快哭了:“这个外省短命仔,锯的什么短命曲,都没人来买甜汤罗!”不光于老师,几个刚来的外省老师情绪都不高。他们本地话不会说,经常被骗都不知道。在街上看见卖荔枝的,几个老师凑过去看看“活的荔枝”长什么样,摊主热情地递了一串让老师们尝尝。尝的时候确实好吃,不好意思只尝不买,便凑钱买了几斤,可回到宿舍喜滋滋围坐着剥荔枝,竟全是烂的。几个人咒天骂地,又不敢回去找摊主退钱,只能人手一串烂荔枝,在房间来回转圈。

  学校领导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不能让这些好不容易招回来的大学生跑了呀。先是给他们介绍女朋友,未婚女老师、适龄社会女青年、辍学大龄女生,环肥燕瘦,都组织起来,和外地老师出去跳舞、烧烤、看电影。不管成不成,先把心给拴住了。再是鼓励办各种补习班、课外兴趣班,给场地提供桌椅,又帮忙宣传,经济搞活就能留住人。于老师就办了个电子琴班。大家都说他教得好,报名的人把门都快挤破了。

  我那时上小学三年级。有个亲戚在中学搞行政,也让我去于老师的电子琴班,说他能帮忙打个折。我就这样认识了于老师。

  

  二

  

  断断续续学了一个学期后,因为我和其他两个小孩学得好一点,弹的曲子基本在拍子上,于老师对我们三个以入室弟子礼之,就是一周两次傍晚到他宿舍学琴,不另收费。

  单身教师宿舍小,一张床,床头一张桌子,床尾一个柜子,其他就没什么地方了。于老师在桌上放了一台雅马哈的电子琴自己弹,在床边支个琴架放了个国产琴给我们用。我们三个并排坐在他的床上,轮到谁弹谁就挪到琴前。

  一天,他正给我们演示《卡门》序曲,刚好到感情激昂之际,他低头半闭眼睛,背都绷紧,十指忽快忽慢如抓沙蟹。这时却啪的一声停电了!可能是宿舍楼谁用电炉了。于老师噌地站起来,手往空中一举。我们吓得大气不敢出。他转过身来,手用力往下一劈:“你们以后要学钢琴!”我们木然。全镇都没几个人见过钢琴,学校有个风琴,好几个键还瘪下去不出声了,于老师每次伴奏,一弹到这些个键就得用嘴巴唱出来,幸亏他唱得准。这时,他停了大概有一分钟,开始用修长的食指逐个点我们:“你、你,还有你,要学钢琴,没有电也能弹。”我们表示赞同。他讪讪坐下,手指在没声的键盘上来回跳动:“不但要学钢琴,还要懂点古典,不要光学流行歌。”我们哪知古典是个甚东西,但看他表情严肃,只好点头诺诺。

  于老师看不起流行音乐,但对当时的一个流行歌手陈玉双非常推崇。他有一张自己翻录的磁带,第一首就是陈玉双的《蓝蓝的天,蓝蓝的海》。他常打开录音机边听边跟着唱:“蓝蓝的天,蓝蓝的海,沙滩上有我在徘徊……”有时停下来问我们:“是不是流行歌就没古典气质?”不待我们回答,他马上接着说:“听听这个!这嗓音!这配乐!这韵味!”然后眯住眼接着唱:“淡淡的风轻轻吹来,赶走了寂寞的情怀……歌词也好!”我们点头如小鸡啄米,难得老师佩服个活人,还是中国的,了不起。

  于老师说自己最擅长黑管,也就是单簧管。但这东西在我们镇上没有市场。黑管不像笛子那么方便,要一直含着,声音也不响,人一吵就听不见,认真听又很容易有点尿意。一天学琴结束后,于老师拿出黑管问我们谁想学,我们都婉拒了。他很失望:“那我吹一曲,你们听听表达了什么?”我们都夹紧双腿坐在床上听完,纷纷说“真好听”,接着下床作势要走。于老师把门一关,问:“听出什么意思没?”我们集体摇头。他苦口婆心:“猜一猜大概有什么意思?”一个同学顾左右无敢应者,便壮着胆说:“很悲伤的?”于老师大喜:“为什么有悲伤的感觉?”同学看蒙对了,不由大喜,昂然回答:“像出殡的曲。”于老师半晌没说话,一会才点点头:“大概有点像吧。”看他没有继续挽留的意思,我们乘机开门走了,教黑管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前两年我得了张赠票去听音乐会,听到个黑管独奏的《月光》,仿佛就是于老师当年吹的那首曲。我夹着腿听了,哎,还真的有点悲。想想那时于老师也挺悲的,这么好的曲子只能吹给三个小学生听,简直对牛弹琴。

  

  三

  

  几个学校联合组织外地老师去镇外的海边烧烤,鼓励老师们带女友去。于老师没有女友,他交际面窄,学校大姐们介绍的女生也没有共同话题:“总是问我工资,我说的她们又听不懂,都没念过几年书。”他捏着油印的通知想了想,决定带我们三个去:“我们也是朋友嘛。”

  烧烤那天,他背了个吉他,还穿了件浅蓝的牛仔服,前两年在县城上买的。他颇为得意,秋风微凉就穿上的。到了地方,我们三个小孩都忙着和老师们拾树枝、扎鸡翅。于老师把琴拿出来弹,先唱《蓝蓝的天,蓝蓝的海》。一开唱,几个外地老师的女伴就过来了:“于老师的吉他弹得好浪漫哟。”于老师牛仔服下摆被海风一吹,呼啦啦的,画面的确挺浪漫:“失落的情失落的爱,这一切我都已忘怀……”几个外地老师斜眼盯着,手里把树枝折得噼里啪啦。于老师就不唱了,讪讪说:“风太大,不唱了。”后来喝了几瓶啤酒,于老师一个人拿了琴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天色暗了,我们才从海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找回他。回来路上,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和我说:“在海边一个人唱歌真是快乐!”怎么样的快乐,我现在也不明白。

  一年中秋,我爸妈想着于老师教我挺用心,又孤身一人,就把他请来一起吃晚饭。他买了八个大菠萝,下午就早早到我家来了。可谁去做客买那么多菠萝啊。他吃饭时很斯文地喝了一点点酒,对饭菜赞不绝口,最后还在我家喝茶喝到挺晚。现在想起,他应该很开心有人叫他到家里过节吧。

  我升初中那年,于老师到深圳去了。他给我家来过电话,说他在一家酒吧的乐队表演,叫我父母如果到深圳一定要去找他,还给了个传呼机号。但后来就没联系了。

  有次一个深圳的亲戚到家里来,说于老师赚了大钱,组了个乐队经常去香港表演。又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人说于老师没有发达,找了个女朋友也吹了,欠了一屁股债跑回老家了,后来又偷偷来深圳找工作,被人找到逼着还钱,就跳楼了。这些传闻都不知道真假。但慢慢地于老师真的没有消息了,也没人再见过他。

  

  四

  

  那天我在新华书店,一直定定地看着那个像于老师的人。

  样子是像,但如果是他,现在也得四十多了,不可能看起来还像二十来岁人那么年轻。我暗想,可能这是于老师的儿子,继承了父亲基因,也学音乐。或者国家有一个什么计划,专门找一些气质、形象相似的人,统一培训音乐能力,再派去文化落后地区传授,提高全民素质,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又可能这人就是于老师,驻颜有术,红尘诸多磨难也没有留下痕迹……

  我正胡思乱想着,那人已经从店门出去了。想追上去问问,又觉得太过唐突,正犹豫间,他已经走入北京路的人潮中不见了。

  人海茫茫,这一别,可能又要二十多年光阴才能再得一见了。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