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鑫 推门进屋,我跟长辈逐一打招呼。外婆坐在沙发上,厚重的衣服将她护得很严实。她身子弓成一团,眼睛望向电视。我知道她耳朵不好,凑到她身边,扯着她的袖子唤了一句:“我回来了。” 她扭过头,吃了一惊,眼里忽然有了光,顿了几秒,握着我的手臂说话。人年纪一大,等的时间总是比走的时间多,但时间不等人,有很多话没说出口,人就走了。外公去世快一年了,外婆的话好像多了不少,但也许她只是把那些原来说给外公听的,都说给我们听而已。她守着她生活和记忆中的一切,那些在农技站当出纳的日子,抚养四个孩子长大成人的岁月,家中的收支明细,医疗账单的每一款项,那些不属于同一个时代的画面,被她以独特方式穿插叙述,辅以貌合神离的想象,变成一个又一个精彩又荒诞的故事。 她的孩子们不爱听,因为她讲得不对。但她从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这些事她明明都记得,怎么会错呢? 外婆的固执让她孤独,外公走了以后,这种孤独常常让她害怕。她不敢回到曾经生活过的房间,轮流在子女家中住。但她的规矩和子女的格格不入,她只觉得后生不尊重她,而后生又受不了老人古怪的脾气。她的眼泪比以前多了很多,而年轻时的她,从未向困难屈服过。流血不流泪,她一直是这么教导子女的。 现在她讲了很多不属于她的故事,她的想法一天三变,没人知道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她嫌晚辈见面不跟她打招呼。她听力不好,说话不大声她听不见,声音太大了,她又觉得在吼她。她说对一日三餐没有要求,但对冰箱里每一样食物的动向都记得很清楚,坏的不让扔,好的不让吃。她说自己的钱最后都是要给子女的,但发现数额不对,就翻箱倒柜找,找不到了就躲在房间落泪。她说,是外公把她的钱带走了。 没有人再耐着性子听外婆讲故事,她成了大家敬而远之的怪老人。 因为心血管问题,外婆进了医院。医院里,除了子女,她不相信任何一个接近她的人。她跟医生说,病房里的摄像头要拆掉,不然她总觉得有人在盯着她。子女不在身边,她甚至会躲进卫生间,说躲在那里就不会有人打劫她。她说医院的人很坏,不给她吃饭…… 外婆确实累了。她做了手术,术后我去看她。她身上插了管,呼吸机还挂在脸上,手术很成功,她并无大碍。只是我凑过去的时候,她的神情有些恍惚,她似乎没想过我会来,唤了我一声,又望向天花板,顿了一会儿,干脆把身体撑起来,坐着跟我说话。舅舅被吓了一大跳,把她按住,厉声要她躺下,说刚做完手术直接起身血管会破裂的。她看我半晌,问了一句:“你妈身体还好吗?” 我妈是外婆的四个子女中,唯一一位还在湖南的。湖南湿冷,十多年前子女们就把外婆接到广东了。春节后,我妈到广东看望外婆,准备回湖南时,外婆曾问道:“能不能再多待几天?你在这里,我才安心。”——外婆极少说这么软的话。 外婆握着我的手坐在沙发上,没有再讲起曾经的故事。手术康复后的她,精神好了很多,却不似从前健谈。她没再问起我妈,只关心我找对象的事,一再叮嘱找对象相貌不重要,关键是心善。我笑着说,以外婆为标准找吧。外婆笑道:“傻小子,现在时代变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标准,找对你好的。” 外婆站起身,我扶着她,她不习惯。站稳后,她坚定地走进自己的房间,笑着跟我说她准备休息了。子女们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她没有再去等任何人。
-
即时新闻
我的外婆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03月07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肖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