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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艺术形象“回到常识”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05月14日        版次:A06    栏目:洞见    作者:梁鸿

    

  

  □梁鸿

  

  1990年代后期成长起来的文学青年,或者说愿意阅读文学的年轻人,有几个没有爱上过王小波?也许中年之后会遗忘,会批判,会有所疑问,但是,在青春最为激荡,最容易被宏大话语制约,最容易被“理想”“梦想”之类词语所鼓动的时候,读到王小波,那是怎样的一种震动、震惊,或豁然开朗?那天真而蛮荒的想象力,举重若轻的反讽意味,性与现实的微妙辩证,它们组合成一种充满趣味和独特审美的文学语言,以最轻盈的方式穿透哪怕是最坚固的内心,让你感受到人类存在的真相和精神内部的荒谬。

  王小波笔下的“王二”是个“坏孩子”,他挑战、嘲弄权威,他不负责任,任性耍赖,在应该义正词严的时候,他却想着陈清扬的身体……他总是能够看到那些板着的面孔背后的漏洞,这不仅是一种嘲弄,更是一种去蔽,对密布于生活内部思想的突然陌生化,进而达到一种质疑,喋喋不休,反复叙述,最后形成一种审美。

  自1997年王小波去世以后,“王小波热”一浪超过一浪,先是思想文化界、精英媒体界,然后是文学界,最后到达大众文学爱好者和青年一代那里(这个排序本身很有意味),中间还有王小波的爱人、著名社会学家李银河的推动。为一个已经被分析过度的作家写传记,是一件很冒风险的事情。在这样一个全媒时代,掌握、收集资料,探听故人的看法,寻找传主生活过的地方,探查民间的声音,似乎都不是难事,这就意味着,揭秘式的、生平式的传记都已经没有多大价值。这给传记作者提出了更高要求,也正是在这一层面,房伟的《王小波传》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

  作为一位文学评论家和作家,房伟打通了双重自我身份所产生的多重知识路径和美学路径。通读全书,可以看到,他以王小波的生平为纲——为寻找一丁点的蛛丝马迹,“上穷碧落下黄泉”,穷尽了一切可以穷尽的人,去了一切可能去的地方。但是,他并非止于揭秘式的描述,而是如抽丝般地梳理出王小波小说美学中的经验来源和知识来源,他做的是一种倒置式的和互证式的阐释,即,首先要对作家创作中的美学风格、思想方式和精神特征有最根本的把握,然后,通过对作家生平的回溯和探秘,找到其来源和生成方式。

  2012年房伟出版长篇小说《英雄时代》,在这部小说里,房伟让当代和古代两重时空同时并存,以一种王小波式的狂欢化、杂糅的语言对当代世界内部的虚空和荒诞进行了书写,但是,它的多义性语言和黑色幽默却又是房伟自己独异的风格。其中,自然有对王小波致敬的意思,但也可以看出,房伟把王小波的美学风格作为一种实验,既实践它,又创造出一种具有开放性和弹性空间的形式。

  这正是王小波的核心:从来不提供固定的真理式的思想,他更乐于提出一种思维的方法和精神的形态,沿着这一方法和形态,每个人都会达到自己的方向。它强调一种通向真理的方法论,而非真理本身。

  王小波对科学理性的推崇可能被所有读者和研究者注意到。每涉及此,王小波总是犀利尖刻,一针见血,但这一点,并非来自知识的培训,而来自于作者对人类自身经验的重视和肯定。真正的理性其实很简单,就是“回到常识”。王小波的杂文里有一个“奶奶”的意象,即经验和常识的象征。

  王小波曾宣称对智力和理性更感兴趣,这一观点也常常使他面临质疑,认为他有很强的精英主义倾向。但是,如果把王小波放置到一个大的语境之中,就明白,这句话,几乎是一种呐喊,背后有对最为匮乏的思维的焦虑。同时,最应该注意的,也是王小波最重要的地方,即,他对于所有事物的说理都并非斩钉截铁的,他只是通过艺术的形象来传达。这样,他所呈现出的艺术形象往往大于他想要传达的,他的句子随时随地充满着这样的“溢出”,让你有更多向度的感受与思考。也许,这正是文学的基本魅力。纯粹的说理很难达到这样的多重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