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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家山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06月20日        版次:A14    栏目:    作者:黄仕忠

  □黄仕忠

  

  钱家山下,是浙江省诸暨县(市)枫桥镇一个临溪背山的小村子。1960年冬天,我出生于此村。

  自“文革”中我开始记事时起,村里只有三十多户人家,同为一个生产小队,黄姓居多,另有何姓、宣姓两族。因村子在山的北面山脚下,所以叫“山下”。但这山却并不叫“钱家山”,而是叫“老网山”。若是究其原始,本名应是“㫰网山”。“㫰”,是晾晒的意思。因为从北边看过去,这山很像是在风中晾晒、稍微展开的一张渔网,故有此称。

  㫰,通“朗”,发音相同,所以也有人写作“朗网山”“浪网山”。我看到清代人编的杨村郭氏族谱,就记作“朗网山”。

  这里的人发lǎng这个音不全,变成lǎo,于是就成了“老网山”。

  这“网”(wǎng)字,我们方言发音却是“mǎng”,这“a”音往往会发成“o”,就成了“mong”,即方言“梦”的读音,就成了“老梦山”。有时这“mong”音也发不全,失掉了“ng”,就成了“mo”,则与方言“马”的读音相同,于是也记作“老马山”。

  1950年年初,县里做地名调查,由本村上报,“老网山”一名被载入《诸暨县地名志》,就成了通用名。后来还印在地图上,标注海拔为197米。

  老网山处在一道山岭支脉的末梢,山脊是从西南延展而来的。所历山麓,各有名称,其后为大坟山、龙头岗、韭菜湾、十馒头,与陈昂、顾家坞的大山相连,伸向更远方,然后接上了会稽山的主脉。

  图上所标“网山村”,原为“上木沉庙”,我曾就读的“网山小学”,就设在这座庙里。它位于钱家山下与小溪坞两村之间,两村曾合为“网山村”(设公社时叫“网山大队”),所以标图时就把村名放在两村之间的这处地方了。

  北侧的“阳春”(旧作“杨村”),人民公社时期叫“新山大队”,“文革”中我在“新山学校”读的初中(1972-1974)。东北侧的“白米湾”,“文革”中是“白米湾五七中学”的所在地,是我读高中(1974-1976)的地方。

  所标“枫桥江”,大约因它属于“枫桥江”水系支流,所以用了这个名字。其实这一段叫“永宁江”,其上游已经建成“永宁水库”,是一座蓄水1100余万立方米的中型水库,2016年8月7日正式落成蓄水,从而彻底消弭了洪水泛滥之灾;下游到宅士村以下,则叫栎江。大约因为短短三五里便有不同称呼,会让标图的人为难,所以干脆都作为“枫桥江”的支流来称呼吧。

  从小溪坞到白米湾这方圆三里的长方形区域,就是我小时候的主要活动范围。三至五里,大约是1978年改革开放之前,大多数农村孩子的活动直径。

  “老网山”在有村之前,叫“瓜山”,因为远远看去,这山的形状很像是一个梨头瓜。我们村位于瓜山之下,所以村名又叫作“瓜山下”。正如周边的一些村名,有横山脚下、白果树下、择树下、庙背后,都是这般叫出来的。

  说起来,瓜山之形似瓜,但形状却不是很圆润,其间有一微凹处,让这瓜像是被谁用大手给扭了一下,略微变了形。也许因了这个缘故,村子又被称作“qián瓜山下”。

  “qián”,它的本字可能是“拑”,两面夹住扭了一下,方言是“扭曲”的意思。《说文》徐灏笺:“从手曰拑,从竹曰箝,从钢铁曰钳,通用则不别也。”现在把这三个字“通用”为一个“钳”字,所以都不知道有这个“拑”字了。我初中时的郭校长说,他曾看到文献,有写作“前瓜山下”的。

  “瓜”,我们喊作“guō”,与家(gō)的发音很近。上世纪50年代乡里登记地名,农协的人不识字,提供了一个大家都在喊的称呼,乡文书以音记名,写作“钱家山下”,于是村子便有了新名字。

  其实,从古到今,从没人叫这山为“钱家山”,这山也从不属于“钱家”人,周边更从没住过姓钱的人家。从“瓜山里”到“瓜山村”,再到“瓜山下”“前瓜山下”,又到现在的“钱家山下”,一个小小村子的名字的变化,从一个侧面见证了时代的变迁。

  钱家山下,在阳春之东南,石砩之西北,背山而临江。其生存发展,与永宁息息相关。

  永宁江,这是官家的称呼,村里人习惯称其为“大溪”,用来区别于从韭菜湾那边山谷(今建有“五联水库”)流出来的小溪(小溪坞得名当缘于此)。河水几经改道,所以我们又称旧者为“老大溪”,新开掘者为“新大溪”。

  在1930年代以前,永宁江从我们村边流过,我祖母出台门、下石阶,即可洗濯。春日,桃花水汛来到,成群的鱼儿漫过浅滩,溯往上游产卵,徒手可执。我父亲说,他年轻时曾见过成群的金色鲤鱼,十分醒目。夏初之夜,用竹笼置水流中“呛蟹”,清晨可得一笼青蟹。但到我小时候,溪流上相隔数里便有水闸,断绝了鱼儿洄溯之路;农药的大规模使用,又让蟹类近乎绝迹。

  永宁江在石砩以上,属于山区,地形落差较大,山高涧深,水流湍急。出石砩谷口,溪谷渐宽,地势平坦,流速骤缓。夏季洪水之时,水量壅积,浪头翻动,漫过堤埂,冲进我们村里,甚是令人恐惧。

  我爷爷黄汉标,字竹书,读过私塾,能书法。在三十多岁时,已是村中的“场面上人”(绅士),他倡议全村合力改造河道,在离村百米的老网山脚垒起石坎,让河水改道。我家则献出了几亩沙滩地作为新的河道,从此杜绝了洪水对村子的威胁。

  旧有的河道淤积后,成为菜地,近村的部分成了村里晒谷的道地。村子下方的一小段,在我小时候还是溷积村中废水,长满辣蓼草。“文革”中,我父亲申请在“自留地”上为我们兄弟建屋,队里以其靠近仓库,不许。父亲无奈,就申请在这段废弃的旧河道,建起了四间用沙墙构筑的新屋。就这样,我祖父倡议改河道,无意中为儿孙留下了一块宅基地。

  从我十八岁考上大学,离开家乡到杭州,二十六岁时再转广州,从此不辞长作岭南人,于是,那山,那水,那村,还有我的父老乡亲,便都成为游子的记忆;这梦中的家山,因一次次用记忆作刷洗而愈加清晰,因无数次梦中的再现而愈益完整,构成一个似真似幻的独立世界:既存在于过往的历史,也酝酿于今日的心海,是我永远的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