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新源 我是有手艺的人。虽是四十多年前尚未当兵之前在乡间学得的手艺,但好像至今还不过时。 我这些手艺几乎都是那时跟一年四季游走在大街小巷的民间手艺人偷师的。推头的、补锅的、箍桶的、铣锭的、捏糖人的、编箩筐的……每当他们的吆喝声、梆子声、拨浪鼓声此起彼伏响起时,爱新鲜、好奇心重的我及小伙伴们便忽啦一下子围上去,或站或蹲或靠,瞪着滴溜圆的眼,看得津津有味。久而久之,这些手艺就记在心里,然后手心痒痒,自己也试着动手,便学会了。 一 我学会的第一个手艺是理发,乡间叫推头。 那时几乎每个村子都有推头匠,我们村却没有,所以来村里“转乡”的推头匠特别多。我家那半条街有位老王隔三岔五就会来给人推平头。他五十来岁,干巴瘦削,个头不高,满头白发总是整齐干净,倒成了招牌。老王憨厚,他从不喊不叫,只挑了那“一头热”的挑子,在章奶家门前大槐树下扎好摊子,虚位以待。往往摊子尚未扎妥,老老少少就排好了队。遇上大风或者雨雪天,他会来借我家大门里的一处宽敞地,父亲也是应允的。我小时候甭提有多害怕推头,总要受父亲严厉训斥方才肯怯生生地坐到那梯形方凳上。但后来,头发还短着我就盼着老王来,每次推完头也不肯走,一直在一旁看。 他的挑子前头是马鞍形的套柜,一层层抽屉里推子、剃刀、围布、毛刷、条剪、镜子、油壶、磨石,塞得满满当当。中间空着的地方套着一只梯形方凳,可以抽出来坐人。后头则是中间固定着炭炉的木架子,架柱上又挂了黄铜脸盆、毛巾、磨刀带,件件叫人觉得新奇。 老王推头时总爱眯眼、歪头,无论谁人在旁边说笑嬉闹,他毫不理会,生怕手重推白了一片、剪剩了一撮、刮多了一块。对皱纹多、皮肤嫩的老人小孩,他尤其小心翼翼。他推得专注,一旁的我看得痴迷,觉得他身上那独有的匠人气息,特别生动,不由心生钦羡,渐渐地,竟生出跟老王学推头的想法。但我尚年少,哪敢开口? 老王大概揣摩到了我的心思。一次,他说:“你真想学,我教你。”我正犹豫,父亲偏巧走过,拿眼瞪我,意思大概是:真没出息,咋想去学这手艺?显然,他也猜度到了我。但就听老王说:“常言道,艺多不压身,多一门手艺就当多一条讨饭吃的路,包括骟猪、杀猪宰羊,咱乡下人哪项离得开?推头也没啥丢人的,学会了还可以给街坊邻居推推,不也挺好?”父亲少时读过私塾,在村里是小有名气的“文化人”,难免清高,不过他尚开通,见老王说得在理,虽碍于面子没当面点头,却也没再拦着。 我终是学会了推头。父亲有回去县城,竟还给我买了把推子。我开始给父亲及左邻右里老少爷们推头。上初中时,班上有三十多个男生,我先是拿自家的推子为同学推头,后来大伙过意不去,就你一毛、我两角地凑钱,买了把新推子给我。1979年底,我应征入伍,无论当战士、上军校、下部队,走到哪就给大伙推头推到哪,为此赢得不少好口碑。 2015年,我从部队退休,因为不适应街边那些所谓时尚理发店、美发工作室,就买了把电推子,“教唆”妻子学推头。她按我所教并跟着“小红书”学,在我头上照葫芦画瓢,三几回下来,倒推得像了模样。现在,每当头发渐长,我就搬了高凳往太阳下一坐,闭着眼听那电推子柔和悦耳的嗡嗡声——我终于也带出了自己的“徒弟”。 二 除了学推头,我还跟母亲学会了做乡下饭菜的厨艺。我个头刚高过案板不多的时候,已学会刀工的切、剁、砍、削、滚,还会擀面、扯面、揪面、拉面,会包饺子、包包子。那时母亲总是手把手地教我,从面的饧、搓、揉、捏,到菜下锅的煎、炒、熬、炸、闷、炖,从蒸馍、烙馍、摊饼、烤火烧、压饸饹、煮米饭,到过油炸麻糖、甜糕、焦花、油菜。所以在凭工分吃饭的年代,一到我放假,母亲便尽可能地去下地挣工分,把在家做饭的事儿都归了我。有时擀面条,我手不够长,就搬了小板凳垫在脚下。也曾叫刀切破手指,我就用嘴含住手指止血,一会儿接着干。 我的姐姐上完小学即开始干农活,她心灵手巧,纺线、织布、剪裁、缝补、纳鞋底、绣花,样样拿得起。她见我学会了做饭,便问我:“你净帮咱妈了,要不也学点针线活儿帮帮我?”于是,我又学会了针线活,后来还学会了踩踏缝纫机。我参军起程前一天去县城领新军装,发的第一件随身物便是只“针线包”,当别的新兵战友拿着针线不知所措时,我已经在飞针走线了,让大家羡慕不已。即使到现在,偶尔我的衣袖有破损或者脱线,便戴上老花镜穿起针来。妻子常笑话我:“你应该生成一个女人才对。” 三 堂哥年长我十来岁,却是村里有名的木匠。他大概是拜过师的,不仅能够打制桌椅板凳,衣柜、木箱、床一应家什,尤其修房盖屋,檩梁椽柱全套木作下来,他不用画图,榫头、铆件、工序皆熟烂于心。我听多了他那拉锯、砍凿、刨刨诸声,耳濡目染地学会了使用锯、斧、锛、刨、凿、拐尺,最要紧的是吊墨盒、下线、跳线,我也掌握了技巧。只是后来我当兵去了,失去实操之机,这门手艺便不了了之。不过堂哥在木作时那清晰的思路、精准的算计、熟练的手法,对我日后的生活及工作都启迪良多。 这便是手艺活的魅力。也许对那些手艺人来说这些只是养家糊口的方式,对我却有一种延续人类文明的成就感。 可惜的是,自从来到部队再到住进喧闹的都市,我再也不曾学到新手艺。更因为城里生活优越,之前所学到的手艺亦用之甚少,有些都生疏了,但我学过、用过,这才是最珍贵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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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手艺的人
来源:羊城晚报
2023年06月24日
版次:A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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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谢新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