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洗碗记

　　□刘荒田[美国]

　　在旧金山，和多日不见的老友L在咖啡馆小坐。他说了一桩新鲜事：他的邻居是一对年过六旬的夫妇，丈夫A，太太B，从岭南移民旧金山十年。以前在国内，A在机关当科长，B是国企的会计，如今经济状况和身体都不错。他们和国内的同龄人一样，只有一个孩子，男的。儿子拿到硕士学位以后，在一家大公司上班，快三十了，一直没对象，父母很着急。

　　疫情暴发期间，儿子C在家上班，无聊时上婚介网站，认识女子D。D的状况和C相似：年近三十的独苗苗；父母本来和她在市区同住，前年回国探亲因封关回不来。两个年轻人一拍即合，约会三个月后领了结婚证。父母得讯，无比欣慰，问儿子成亲后住哪里？儿子C从小和父母同住，但这一次听从媳妇D的意见，住在她家。待她父母从国内回来以后，再考虑买或租房。父母虽然稍感遗憾，但不敢勉强。

　　小两口共同生活遇到难题：从来没干过家务。开洗衣机、干衣机，旋开煤气灶炉炒菜，按电饭锅的键做饭，如此之类的简单活计，一概抓瞎。难怪，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生活，家里一切都是父母包办，他们只负责上学，回到家，做功课，上网，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还好在他们不算太任性，经父母手把手调教，两个月下来基本搞定。拿做饭来说，罐头鸡汤倒进锅，加菜、肉和粉条，煮开，一人一碗。晚饭，要么外出下馆子，要么由母亲做好，放进保温瓶，父亲驾车送来。剩下的最大难题是洗碗。

　　两个年轻人不仇恨做饭，因为受不了饿，但对脏碗碟深恶痛绝，用过的碗扔进洗碗槽，起码堆积一个星期，到碗柜空了才洗。然而，为了“谁来洗”屡起风波。丈夫C说他妈交代，家务由女人负责，没志气的男人才沾手。女子嘟着嘴说干不了，看到碗碟上斑斓的油污、发毛的剩菜，才五分钟就想呕吐。相持不下多天，水槽里碗碟如山，但吃饭时没得用，只好找出蒙尘的纸碟凑数。

　　男子打电话给母亲告媳妇的状。母亲一听说儿媳妇“想吐”，即刻想到“有喜”，欢天喜地地对宝贝儿子说，别吵了，我去洗！开了头便成了定规，每个星期都有一天，A驾车把太太B送到儿子媳妇的住处当小半天洗碗工，捎带把衣服洗了，折叠好。将乱糟糟的房子清洁一番。就这样，两口子度过教长辈放心的新婚头三个月。

　　好景不长，担任司机的老爸A在阳台摔了一跤，伤了骨头，要卧床。老妈没法出门，除非儿子接送。儿子媳妇商量出一个办法：把脏碗碟送上门。老妈赞同。于是，每个周末，L在门外看到这一幕：两个年轻人把一个大筐子搬出车后箱，一人提一边把手，给父母送“货”。父母喜滋滋地迎接。

　　L很不解，和邻居聊这件事，说，你们这么骄纵，孩子猴年马月才能独立生活呀？他们摇头，叹气，说，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孩子算争气，娶了媳妇，快当爸了。我们的老同事、老朋友，他们的孩子也三四十了，依然吊儿郎当，配偶连影也没有，我们敢不谢天谢地？他们俩新婚之后第二个星期，吵翻天，媳妇声言离婚，吓得我们赶过去劝架，问缘由，原来是不愿洗碗，开头靠猜拳，剪刀石头布，谁输了谁洗。媳妇输了，洗了一阵子，抵死不干，嫌太脏。我们让他们都走开，自己来。如今，习惯成自然，我们多买一套碗碟，作为后备。

　　“自己也不吃亏嘛。这不？他们每个星期都来看我们，风雨无误。不送脏碗碟来，并拿走干净的，指望他们尽孝？”B这样解释。L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