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残荷听雨声

　　□王惠莲[美国]

　　我所在的北加州小城是见不到荷花的。因为一位同学在朋友圈晒了六张她们学校的秋景，其中一张就是残荷，让我心有所感。

　　同学没有留白，数枝依然上擎的绿荷叶占据着前景，中间露出片片点彩似的金黄，再向后，是一片垂下头颅的深褐色残荷。

　　母亲在世时常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非草木，却似草木。像我等近古稀之人，见一幅满目残荷寒秋图，岂能无动于衷？由是一番心潮逐浪，蹦出了这句“留得残荷听雨声”。

　　当然，“留得残荷听雨声”不是我的原创，当然也不是曹公雪芹的原创，原创是林妹妹最不喜欢的李义山，也就是和杜牧并称为“小李杜”的李商隐，句出《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竹坞无尘水槛清

　　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

　　留得枯荷听雨声

　　最后这句“留得枯荷听雨声”，到了《红楼梦》第四十回，就被曹公藉林妹妹之口改成了“留得残荷听雨声”。

　　那日，贾母在大观园设宴，宴罢，贾母携刘姥姥与众姊妹划船。船到湖中，见满池皆是残叶败荷。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一闲？天天逛，哪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呢？”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别叫拔去了。”

　　这番看似平常的对话，一经宝黛之口说出，遂令“留得残荷听雨声”一句成名，反倒是李义山的原句少有人提及了。

　　为什么？

　　难道一个“残”字，就能点“枯”成金，成就一个名句？

　　其实没那么简单。我们先看“枯”和“残”这两个字。“枯”，意即草木干枯。古今意相同；“残”，本义指伤害，现代释义有残缺、剩余、最后的意思。再看李义山的这首诗，是他旅宿骆氏亭时为怀念朋友写下的一首抒情诗。末句中的“枯荷”，和首句中的竹坞、水槛一样，都是他以景托情、寓情于景的“一景”，只是这“一景”，比较凄清，除烘托秋夜旅宿听枯荷雨声的寂寥外，其中还渗透着诗人对朋友的思念之情。所以，李义山的“荷”前用“枯”，是在藉“枯荷”形貌造境抒情。

　　再看林妹妹的“留得残荷听雨声”，仅一字之改，依时序而枯的枯荷便跨入了被中国文人推崇的“残破审美”。而且这“残美”，乍一看，和枯藤老树昏鸦一样，是在说眼前景，但实际上，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这是曹公在藉景喻人，因为说“留得残荷听雨声”者不是别人，而是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心苦命也苦，有爱却不得，“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身世堪比残荷“残”的林妹妹。所以，曹公藉林妹妹之口将李义山的“枯荷”改为“残荷”，绝不是文字游戏，而是藉“残荷”之“残”写林妹妹之命。

　　“残荷”和林妹妹，林妹妹和“残荷”，在曹公笔下，已是人荷不分了。

　　难怪，一“枯”一“残”，一字之改，就能成就一句名句。

　　难怪，一眼看到同学的残荷寒秋图时，我脑子里会蹦出“留得残荷听雨声”。

　　因为，对于一个年近古稀的人来说，看到残荷，虽不像林妹妹那般多愁善感，要“留得残荷听雨声”，但也禁不住触景生情，联想到自己“残阳”般的年纪，进而怀念起如夏荷般灿烂的青春。

　　谁没有年轻过？谁没有盛开过？

　　只是大自然的规律如此，盛过必衰，少过必老。不管你是荷还是人，谁都逃不过。

　　既然逃不过，何不坦然接受，欣然处之？

　　就像同学的这幅残荷寒秋图，一如人生路上的最后一景，有着繁花落尽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的沉着与从容，因为，该走的路已经走过，该经的风雨已经经过，该有的美好也都有过，该尝的酸甜苦辣也都尝过。现在，轮到年轻人了，但请不要被残荷的模样所吓倒，要记住，残荷也曾盛开过，那盛开的经历，正在前方等着你。